永定门内的喧嚣随着暮色渐浓而沉寂,但位于西苑深处的豹房,灯火却比平日燃得更久。
暖阁内,朱厚照换上了一身石青色常服,盘腿坐在铺了软毡的炕上,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疏,而是几片颜色刺眼的棉絮和那封边军血书。张永垂手侍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查清楚了?”朱厚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划过棉絮里混着的沙土和碎芦絮。
“回皇爷,”张永躬身,语速平稳如诵经,“东厂和锦衣卫联合查探,永丰号京营冬衣作坊的账目、库房、工料采买记录已全部封存。初步核验,仅去年秋冬两季,该作坊经手制作的五万套边军冬衣中,有三成以上以次充好,棉絮掺沙土芦絮者逾万套,轻薄不御寒者更众。采买价每套折银一两二钱,实耗物料不足六钱。”
“六钱……”朱厚照轻轻重复这个数字,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宣府镇去岁冻伤减员,报上来是三百二十七人。这三百二十七条汉子,值多少钱?”
张永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算。”
“兵部呢?”朱厚照换了个姿势,手肘支在炕几上,“冬衣采买、验收、发放,兵部武库清吏司、车驾司,难道都是瞎子?”
“永丰号东主已招认,历年打点兵部相关官员、书吏,耗银不下五千两。其中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赵文礼收受最多,去岁中秋一次便收银八百两,另有苏绸十匹。车驾司主事、户部浙江清吏司亦有牵连……”张永顿了顿,补充道,“据招供,此事在兵部……并非个例。”
暖阁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响。
朱厚照慢慢拿起那封血书,粗糙的麻纸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暗褐色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十几个边军士卒咬破手指合写的——“棉衣灌沙,寒透骨;将军温酒,不知苦”。
“好一个‘将军温酒,不知苦’。”年轻的皇帝将血书轻轻放回案上,抬眼看向张永,“张伴伴,你说,朕若是那些戍卒,寒冬腊月穿着灌沙的衣裳站在墙头上,心里会想什么?”
张永额角渗出细汗:“奴婢……奴婢愚钝。”
“你会想,”朱厚照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皇帝老儿在京城暖阁里坐着,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貂裘锦缎,却连件厚实衣裳都舍不得给卖命的兵卒。你会想,这大明的天,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
“皇爷!”张永噗通跪下,“边军将士忠勇,断不会……”
“他们忠勇,是因为还没到绝路。”朱厚照打断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夜色,“可若朕一再让他们寒心,这忠勇还能剩几分?”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拟旨。”
张永连忙爬起,取过笔墨。
“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赵文礼,贪墨军资,玩忽职守,即刻革职,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议罪。兵部侍郎刘大夏……”朱厚照停顿了一下,“督管不力,有负朕托,着革去侍郎之职,留京候勘。兵部尚书刘宇,罚俸半年,令其整肃部务,三月内呈报整改条陈。”
张永笔走龙蛇地记着,心中暗惊。侍郎直接革职,尚书罚俸,这在近年已算极重的处置。皇爷这次是真的动了肝火。
“再有,”朱厚照继续道,“工部严文焕前日所呈《请整肃匠作滥改以维祖制疏》,留中不发。传朕口谕给工部:即日起,各司局自查近年来工程、匠作、物料采买之弊,半月内具表呈报。若有隐瞒,严惩不贷。”
“是。”
“另外,”朱厚照走回炕边,手指敲了敲那几片劣质棉絮,“以此案为鉴,令户部、兵部、工部合议,重定边军被服、粮草采买验收之制。今后凡有以次充好、贪墨军资者,无论官职,一律从重治罪。”
张永一一记下,轻声问:“皇爷,那永丰号涉案人等……”
“东主及主要管事,斩立决。家产抄没,充作边军冬衣专款。”朱厚照语气冰冷,“其余涉案吏员、工匠,按律严办。朕要让所有人知道——边军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寒,不能白受。”
“奴婢明白。”
朱厚照摆摆手,张永躬身退下。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
年轻的皇帝独自站在窗前,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李远啊李远,”他低声自语,“你给朕看的,可不止是几件棉衣……”
次日午后,西苑梳棉工坊。
经过连日的修缮,原本破败的院落已焕然一新。青砖铺地,廊庑整洁,东厢房的木作间里传来刨子推过的沙沙声,西厢房的铁作间炉火正旺。院子中央,三台改良后的织机并排而立,其中一台已经装配了半自动投梭装置,由一名年轻匠徒操作演示。
“咯哒——哐当——咯哒——哐当——”
机杼声规律地响着,梭子在经线间自动往返,效率比纯人力快了近三成。李远站在一旁观察,手里拿着炭笔和小本,不时记录着什么。
“李总办,”顾花眼捧着一段刚织好的三层织物样品走过来,老脸上满是兴奋,“您看这表层,细棉的光泽出来了;中层羊毛绒絮得均匀,捏着就暖;底层粗棉厚实耐磨。这三层贴合得紧密,老朽试了试,用力撕扯都不易开脱。”
李远接过样品仔细端详,又对着光看了看织物的透光度,点点头:“顾师傅手艺精湛。不过三层贴合用的是浆糊?”
“是,米浆熬制的,加了少许明矾固着。”顾花眼说,“晾干后倒是牢固,只是若浆得太厚,织物会发硬;浆得薄了,又怕日久开脱。老朽正在试几种不同的配方。”
“可以试试在浆糊里掺少量鱼胶,”李远沉吟道,“鱼胶的韧性更好,用量少不会发硬。另外,三层织造时,经线的张力要严格控制一致,否则贴合后容易起皱。”
“鱼胶……”顾花眼眼睛一亮,“老朽记下了,这就去试!”
老人捧着样品匆匆走了。李远继续巡视工坊,走到木作间时,看见刘一斧正带着两个徒弟加工一批标准化的齿轮坯料。老爷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对李远提出的“标准化”理念,已从最初的抵触变为默默执行。
“刘师傅,这批齿轮的齿距都量过了?”李远问。
刘一斧头也不抬,手里卡尺精准地量过一个齿槽:“差不过半分。李总办放心,老匠做活儿,心里有数。”
半分,大约15毫米,在这个时代的手工加工中,已是极高的精度。李远心中暗赞,正要说话,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匠徒快步进来:“李总办,工部严主事来访,已在门外。”
李远微微一怔。严文焕?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迎出院门。只见严文焕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只带了一个老仆,正负手站在院外的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树冠。春日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严大人。”李远拱手行礼。
严文焕闻声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李总办,冒昧来访,叨扰了。”
“大人言重,请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严文焕的目光扫过修缮一新的工坊,落在那些运转的织机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院中忙碌的匠人。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思索,似乎还有一丝……释然?
李远将他引到正屋旁临时辟出的值房内。房间很简朴,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图纸和样品。李远亲自斟了茶,两人相对坐下。
“李总办这工坊,办得有声有色。”严文焕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听闻三层织法已有小成?”
“刚试出样品,尚在改进。”李远谨慎地回答,“严大人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严文焕端起茶碗,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碗中浮沉的茶叶,沉默了好一会儿。值房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隐约的机杼声和匠人们的说话声。
“昨日,陛下降旨,”严文焕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兵部赵文礼革职下狱,侍郎刘大夏罢官,尚书刘宇罚俸。工部……也被责令自查。”
李远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本官那封《请整肃匠作滥改以维祖制疏》,”严文焕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留中不发了。”
他抬起眼,看向李远:“李总办可知,本官为何执意要上那封奏疏?”
李远略一思索:“大人是工部军器局主事,职司所在,自然要维护规制。”
“这是其一。”严文焕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更深一层,是本官怕。”
“怕?”
“怕乱。”严文焕将茶碗放下,双手交叠在膝上,坐姿端正得仿佛仍在衙署公堂,“工部掌天下工役、工程、匠作、物料。一道墙该怎么砌,一座桥该怎么修,一件军器该怎么造,皆有定式规制。为何?因为天下工匠万千,手艺参差,若无统一规制,你造你的,我造我的,尺寸不一,工艺不同,如何保证质量?如何调拨使用?如何追究责任?”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便命工部编纂《工部则例》,详细规定各类工程、器物的制式、尺寸、用料、工时。百余年来,这套则例不断增补完善,已成体系。匠人按则例做事,官员按则例验收,账目按则例核销——一切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可是,”严文焕话锋一转,直视李远,“李总办你的做法,却是在打破这套则例。你改良织机,不用旧式;你创新织法,不循古制;你甚至要建立什么‘标准化’,让齿轮、轴承都有统一尺寸……这些若只是你一人、一坊之事,倒也罢了。可若推广开来,各地工坊都各行其是,旧则例无人遵从,新规制尚未建立,这中间的空档期,会乱成什么样子?”
李远听明白了。严文焕并非单纯的守旧,他是在担忧秩序崩溃的风险。对于一个管理庞大工程体系的官僚来说,这种担忧再正常不过。
“严大人的顾虑,下官理解。”李远缓缓道,“但下官想问大人一个问题:则例之立,所为何用?”
“自然是为规范匠作,保证质量,便于管理。”
“那若现有则例已无法保证质量,甚至滋生腐败呢?”李远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永丰号案,那些劣质冬衣,按工部则例验收,该是什么标准?”
严文焕哑然。
“则例规定冬衣用棉几何、缝线几道、尺寸几许,却管不住棉里掺沙、以次充好。”李远继续道,“因为则例只管表象,管不住人心。更因为,一套百年未变的则例,早已跟不上实际需求。”
他站起身,从墙角取来那件三层织法的样品,放在桌上:“严大人请看。这织物表层细棉贴身,中层羊毛保暖,底层粗棉耐磨。若按旧则例,棉就是棉,毛就是毛,岂有将三者合而为一的道理?可边军将士要的就是既暖且韧的衣裳,他们不在乎这是否符合则例。”
严文焕伸手触摸样品,感受着那独特的质感,久久不语。
“下官以为,”李远坐回椅子,语气诚恳,“则例不该是枷锁,而该是工具。当工具已不合用,就该改进工具,而非强求人适应旧工具。严大人担忧混乱,下官深以为然。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建立新的、更合理的规范——不是简单地打破旧则例,而是用更好的新则例去替代它。”
值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半自动织机的“咯哒”声规律地响着,仿佛在给这段对话打着节拍。
良久,严文焕长长吐出一口气。
“李总办,”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若本官说……工部愿意与你合作,共同编纂一部新的《匠作实务则例》,以你这些革新为基础,重新厘定织造、木作、铁作等诸般工艺的规范标准——你意下如何?”
李远愣住了。
这个转折,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严文焕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决断:“本官在工部二十年,从主事做到郎中,再外放,又调回。这二十年,见了太多因循守旧之弊,也见了太多借革新之名行贪腐之实。起初本官以为,你是后者。可永丰号案让本官明白,这工部的积弊,已深到非改不可的地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李远:“陛下责令工部自查,各部堂、各司局,人人自危。这个时候,若工部能主动提出革新则例,整顿弊政,或许……还能挽回圣心,保住这工部的体面。”
李远明白了。严文焕的转变,既是理念上的松动,更是政治上的选择。在永丰号案的冲击下,工部保守派已失势,改革成为唯一的出路。而严文焕,这个曾经的守旧派代表,敏锐地抓住了机会,试图转变为改革派的牵头人。
很聪明,也很现实。
“严大人有此远见,下官钦佩。”李远也站起身,郑重拱手,“编纂新则例,利在千秋。下官愿倾尽所知,全力配合。”
“好!”严文焕转过身,脸上第一次露出真切的笑意,“那便这么说定了。本官回去后即上疏陈情,请旨设立‘则例修订馆’,由工部牵头,邀请各业大匠、实务官员共同参详。李总办这里的技术、经验,便是最重要的基石。”
两人又商谈了一些细节。严文焕对半自动织机、三层织法、标准化零件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问了许多具体问题。李远一一解答,两人竟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
临走时,严文焕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远,忽然低声道:“李总办,有件事,本官需提醒你。”
“大人请讲。”
“永丰号案虽已处置,但其背后牵扯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严文焕的声音压得很低,“京营冬衣采买,历年涉及银钱数十万两,牵扯的岂止一个兵部赵文礼?你此番揭破此案,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李远眼神一凝:“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严文焕摆了摆手,“你如今风头正盛,又有陛下赏识,那些人暂时不敢动你。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工坊的安保、物料来源、匠人背景,都需仔细查验,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宁王府那边……你也要留神。”
说完这句,严文焕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带着老仆转身离去。
李远站在院门口,望着严文焕远去的背影,眉头渐渐蹙起。
宁王府……
严文焕走后不久,李远刚回到值房整理图纸,院门外又来了人。
这次是宁王府的周文谦,但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还跟着两名王府护卫,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李公子。”周文谦笑容满面,拱手行礼,“王爷有信物送到。”
李远将他请进屋。周文谦示意护卫将木匣放在桌上,然后屏退左右,亲自打开匣盖。
匣内并无书信,只有两样东西:一把精致的黄铜钥匙,以及一支已经干枯但形态优美的山茶花枝——那花枝显然是精心修剪过的,即便是干枯状态,依然能看出原本的造型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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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李远不解。
周文谦拈起那支山茶花枝,轻声道:“王爷说,李公子在宣府时,曾托人送回过一株北地山茶。王爷很是喜欢,亲自嫁接培育,如今已在南昌王府的花园里开了新枝。这支是今春剪下的第一枝,特意风干了送来,让李公子看看成果。”
李远接过花枝。干枯的花瓣呈深褐色,但形态确实优美,能想象盛开时的艳丽。朱宸濠这个“园艺痴”的名号,果然不是虚传。
“王爷有心了。”李远将花枝放回匣中,“那这把钥匙是?”
“这是南昌城外‘翠微庄’库房的钥匙。”周文谦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王爷听闻,清瑶郡主为支持西苑工坊,抵押了京郊的庄子筹款。王爷说,郡主毕竟是王府千金,用度自有王府承担,岂能让她典当家产?”
他将钥匙推到李远面前:“翠微庄是王爷的私产,庄内有粮仓、银库,存粮五千石,现银三千两。王爷说,这些钱粮,李公子可随时支取,用于工坊建设,无需抵押,也无需利息。只当是……王爷对朝廷革新匠作的一点心意。”
李远看着那把黄铜钥匙,心中警铃大作。
好大的手笔。五千石粮,三千两银,这足够支撑整个西苑工坊运转一年有余。更重要的是,这是“无需抵押、无需利息”的赠予——至少表面上是赠予。
“王爷厚爱,下官感激不尽。”李远没有去碰钥匙,“但朝廷工坊,自有朝廷拨款。郡主抵押庄子,也是出于对工坊的期许。王爷的心意,下官心领了,但这钱粮,实在不敢受。”
周文谦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也不强求,只是笑了笑:“李公子不必急着推辞。王爷说了,这钱粮存在翠微庄,钥匙在李公子手中,用与不用,何时用,全凭公子心意。王爷绝不干涉。”
这话说得漂亮,但李远听出了弦外之音:钥匙给你了,人情就算送出去了。用不用,你都欠了宁王一个人情。
“另外,”周文谦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封真正的书信,信封上是娟秀的字迹,写着“清瑶亲启”,“这是王爷给郡主的家书。王爷说,郡主离家日久,王妃思念成疾,希望郡主能回南昌省亲,小住些时日。”
李远接过书信,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朱清瑶抵押庄子支持工坊,宁王立刻送来巨资“解围”,同时要求女儿回南昌“省亲”——这分明是一套组合拳。先用钱粮示好(或施压),再用亲情捆绑,目的就是要把朱清瑶从李远身边调走。
为什么?因为朱清瑶不仅是李远的情感伴侣,更是事业上最重要的盟友。她对王府情报网的掌握、对朝堂规则的熟悉、对匠作实务的理解,都是李远不可或缺的助力。更重要的是,她在,就代表着宁王府(至少表面上的)支持;她若离开,李远在朝中的处境将立刻变得孤立。
“王爷思女心切,可以理解。”李远斟酌着措辞,“但如今工坊事务繁忙,三层织法正在攻关,郡主亦参与其中,此时离开,恐影响进度。可否等工坊步入正轨,再议省亲之事?”
周文谦笑容不变:“王爷说了,工坊之事再大,也大不过孝道亲情。王妃玉体欠安,思念女儿,郡主身为儿女,理当回去侍奉。至于工坊,有李公子在,有诸位大匠在,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站起身,拱手道:“话已带到,信已送到,周某告辞。对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状似随意地说:“王爷还说,南昌的春天比京城暖和,园子里的花都开了。若是李公子得空,也可来南昌走走,看看王爷新嫁接的那些山茶,定然比北地的品种更艳。”
说完,周文谦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远一眼,转身离去。
李远独自坐在值房里,看着桌上的山茶花枝、黄铜钥匙和那封家书,久久不语。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工坊里的机杼声依旧规律。但李远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暗流已经汹涌而来。
当日晚些时候,李远在工坊后的临时居所找到了朱清瑶。
她正在书房里整理《永乐-宣德军器革新实录摘要》的手稿,见李远进来,抬头笑了笑:“听说严文焕来了?谈得如何?”
“他提出合作编纂新则例。”李远简单说了情况,然后将那封家书放在桌上,“宁王府也来人了。”
朱清瑶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放下笔,拿起信封,却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
“他还送来了这个。”李远将紫檀木匣推到她面前。
朱清瑶打开匣子,看到山茶花枝和钥匙,眼神微微一凝。她拈起花枝,看了片刻,忽然轻声道:“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
李远一怔。
“我母亲是侧妃,出身不高,但性情温婉,最爱侍弄花草。”朱清瑶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王府花园里那一片山茶,都是她亲手栽种的。她常说,山茶耐寒,冬日也能开花,像极了我们这些身在王府的女子——外表柔美,内里却要坚韧,才能在寒风中活下去。”
她将花枝放回匣中:“母亲在我十岁那年病故。她走后,父亲接管了那片山茶园,亲自修剪嫁接,培育出许多新品种。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剪下最好的一枝,供在母亲灵前。”
李远默默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朱清瑶详细说起母亲,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朱宸濠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的复杂面貌。
“这把钥匙,”朱清瑶拿起那把黄铜钥匙,“翠微庄是母亲的嫁妆庄子。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他人。庄子的收益,都用来供养母亲的祠堂,以及……我在京中的用度。”
她抬起头,看向李远,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父亲把这把钥匙送来,是在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他承认了你我之间的关系,甚至愿意用母亲的庄子来支持你;第二,他在提醒我,我的根在南昌,在王府,在母亲的祠堂前。”
李远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你怎么想?”他轻声问。
朱清瑶沉默良久,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很紧:“李远,我要回南昌一趟。”
李远心中一震,但脸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静静看着她。
“不是因为我父亲的要求,”朱清瑶的眼神变得坚定,“而是因为,有些事,我必须亲自去面对,去解决。我父亲这个人……我太了解他了。他送来的每一份‘好意’,背后都标好了价码。这次他示好得如此明显,所图必然不小。若我不回去,不弄清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只会用更激烈的手段。”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而且,母亲忌日快到了。这些年我在京城,从未回去祭拜过。为人子女,这确实是不孝。”
李远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我陪你回去。”
“不行。”朱清瑶转过身,看着他,眼神温柔却坚决,“你是朝廷命官,西苑工坊总办,无旨不得离京。更何况,工坊正在关键时期,三层织法、半自动织机、匠作学堂筹建……这些都需要你坐镇。你若离开,严文焕那些人,还有朝中其他虎视眈眈之辈,立刻就会扑上来。”
“可是你一个人回去……”
“我不是一个人。”朱清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她一贯的狡黠,“我是宁王府的郡主,回自己家省亲,难道还会缺了护卫随从?况且,我在王府经营多年,虽不似父亲那般根基深厚,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她伸手抚平李远眉心的褶皱:“放心,我只是回去探探虚实,最多两三个月就回来。这段时间,你要把工坊稳住,把三层织法量产的问题解决,把匠作学堂的章程拟出来。等我回来时,我要看到一个真正步入正轨的西苑工坊。”
李远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这个女子,看似柔美,内心却比许多男子都要坚韧。她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他只能点头:“好。但你答应我,在南昌一切小心。有任何情况,立刻传信给我。若有必要……我可以请陛下出面。”
“陛下?”朱清瑶挑眉。
“陛下对工坊寄予厚望,对你我也算赏识。”李远低声道,“若宁王真有异动,陛下不会坐视不管。毕竟……藩王与朝臣之女过从甚密,这本就是忌讳。”
朱清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她靠进李远怀里,轻声说:“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严文焕的提醒是对的,永丰号案的余波不会这么快平息,那些断了财路的人,一定会想办法报复。工坊的安保要加强,出入人员要严格核查,尤其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尤其是宁王府送来的人。”
李远心中一凛,抱紧了她。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站在暮色渐浓的窗前。窗外,西苑的宫灯次第亮起,工坊里的机杼声已经停了,匠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三三两两地离开。一切看似平静如常。
但他们都知道,风暴正在酝酿。
当夜,李远书房。
烛光下,李远铺开纸笔,开始给宣府的鲁广孝写信。
“……永丰号案已发,兵部震动,工部自查。此案虽暂告段落,然余波未平。京中局势复杂,清瑶不日将回南昌省亲,工坊唯余某一人独撑。宣府所产戍楼褐,质量务必严格把控,不可有半分懈怠。另,边军冬衣需求、尺寸数据,望鲁将军详细整理,尽快寄送。匠作学堂筹建在即,需大量实务案例为教材,边军被服制作之经验,尤为珍贵……”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思索片刻,又添上一句:
“北疆近来可安?达延汗部动向,若有异状,望密告。”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一名可靠的老仆:“明日一早,送宣府鲁将军处,务必亲自交到他手中。”
“是。”
老仆退下后,李远又铺开一张纸,开始起草《匠作学堂筹建章程》。严文焕提出的合作编纂新则例,虽然带有政治目的,但确实是个机会。若能借此将标准化、科学管理的理念植入工部体系,对未来的技术推广将大有裨益。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要先建立起一个成功的样板——西苑梳棉工坊,以及即将成立的匠作学堂。
烛火摇曳,李远伏案疾书,直到深夜。
窗外,一轮弦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西苑的殿宇楼阁上,也洒在工坊整齐的院落中。
春风依旧和暖,但李远知道,这平静的春夜,或许持续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