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快,也更微妙。
并非正式的圣旨或部议,而是一道以司礼监名义发往宣府镇守太监衙门的“诘问敕帖”。帖子行文看似平和,先是对宣府镇守太监衙门“平日勤勉王事”略作肯定,随即笔锋一转,“然近闻衙中属员,似有行止失检,牵涉边镇工坊滋扰之事,京师亦有所闻。尔为镇守,表率一方,尤需严束下属,明辨是非。着即查明情由,据实回奏,不得隐匿徇私。若果有不法,当依律处置,以肃宫纪,以安边陲。”
这道敕帖,如同一把裹着丝绸的软刀。它没有直接定罪,却点明了“京师亦有所闻”,施加了压力;它要求“查明回奏”,给了高太监台阶,却也限定了“不得隐匿徇私”;它将事件定性为“衙中属员行止失检”,将孙太监个人行为与整个太监衙门稍稍切割,但又强调了“依律处置,以肃宫纪”。显然,司礼监内部对此事态度并不一致,既有受宁王或某些清流影响的势力在推动,也有维护“自己人”的声音。最终结果是各退一步,既要求查办,又留有余地,将皮球踢回给了高太监本人。
敕帖送到宣府,高太监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却又提起另一半。落下的是一半是朝廷(至少司礼监)没有立刻雷霆震怒,彻底否定他;提起的是,他必须拿出一个能交代过去的“调查结果”和“处置方案”。这结果既不能太轻(无法平息工坊、边军及清流的怒火),也不能太重(伤及自身根本)。更要命的是,必须把此事与“云锦记”及更后面的江南沈家、乃至朝中某些默契,切割干净!
高太监枯坐密室,脸色阴晴不定。良久,他召来心腹掌班太监,低声吩咐:“去,告诉‘那边’,孙成(孙太监)的事,咱家会按‘意外失察,驭下不严’来办。但尾巴必须断干净!那个吴有德(黑痣管事),还有云锦记所有知情的账房、伙计…该去哪去哪,该闭嘴的闭嘴。该补的亏空、该平的账目,尽快!再告诉他们,最近都安分些,别再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否则,别怪咱家翻脸不认人!”
掌班太监心中一凛,躬身应下,匆匆而去。
与此同时,总兵府和巡抚衙门也各自接到了兵部和内阁(通过通政司转来)的询问文书,内容与司礼监敕帖大同小异,都是要求查实上报。这给了总兵和巡抚更大的底气。总兵正式下令,将孙太监一案移交宣府按察分司审理,并命石猛协同提供证据、缉拿可能逃匿的涉案人员(如云锦记吴管事)。巡抚也批示刑房“秉公办理”。
一场由边镇将领、实干工坊、地方清流联合推动,并得到部分朝中力量遥相呼应的“倒孙”行动,就此进入官方程序。虽然过程注定不会完全如李远和朱清瑶所期望的那般彻底,但至少,笼罩在工坊头顶最直接、最阴狠的那片乌云——镇守太监衙门的公然敌意与下作手段——被暂时驱散了。高太监为了自保,短期内绝不敢再明着对工坊下手,甚至需要在一定程度上约束其势力范围。
云锦记彻底关门大吉。官府差役上门查封时,铺内已空空如也,值钱物件和重要账册早已转移,只剩下一些不值钱的陈设和零星布匹。吴管事及其核心心腹如人间蒸发,踪迹全无。官府发出海捕文书,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这条线索,似乎就此断了。但李远和朱清瑶都清楚,沈家及其同盟的触角只是暂时缩回,并未斩断。他们就像潜伏在冰层下的毒蛇,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外部的压力稍减,工坊得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内部生产与建设上。南昌那批至关重要的物资,终于传来了确切的好消息。
刘松带队南下接应,在真定府以南与南来的车队成功汇合。有了韩铁火派去的几名铁匠好手加入,护卫力量大大增强。沿途虽也遇到几波窥探的宵小,但见车队护卫森严,旗帜鲜明(打着宁王府和西苑军机房的旗号),皆未敢动手。车队浩浩荡荡,终于在腊月初,顶着愈演愈烈的风雪,平安抵达宣府工坊!
五千斤上等闽铁,堆叠如山,质地优良,韧性极佳,是打造精密齿轮和受力框架的绝佳材料。十几大车优质焦炭,更是解决了工坊扩大生产的燃料瓶颈。随行的,还有宁王府额外支援的一批药材、御寒皮货、以及若干精巧实用的南方工具。更让李远惊喜的是,一同抵达的,还有两名宁王府资深的账房先生和一名精通营造的管事,显然是宁王派来协助朱清瑶管理日益庞大的工坊事务的。
朱清瑶亲自验看了父王送来的药材,其中果然有针对她咳疾的珍稀药材和成药方子。随药材同来的,还有一封宁王的私信,信中除了关切病情,还提了一句:“闻宣府之事,吾儿处置得当,李远亦堪大用。然庙堂江湖,风波不息,凡事留三分余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待工坊稍稳,可让李远抽空,将所制机械绘图立说,或可献于陛下‘豹房’雅赏。” 这话意味深长,既是肯定,也是提醒,更是指点了一条或许能进一步巩固圣眷的路径——将技术“雅化”,献给喜欢新奇玩意儿的正德皇帝。
物资的极大充裕,让韩铁火和刘一斧兴奋不已。尤其是那批闽铁,让韩铁火眼中燃起了锻造更多、更精良“铁牛”的熊熊火焰。他立刻召集铁作全体匠人,宣布开始“铁牛”量产计划!依据第一台的经验和已初步成型的标准图纸,他们将尝试分工协作,流水作业,同时开工打造三到五台梳棉机的铁制部件。
刘一斧则开始大规模处理木料。新建的、更大的熏蒸窑投入使用,一次可处理数根大型料。同时,他派出的收购旧木料的人也陆续带回一些好消息,虽然零散,但积少成多。木作区里,锯刨之声日夜不息。
然而,技术的道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随着“铁牛”开始小批量持续试产,一些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
首先是机器磨损。连续运转数日后,“铁牛”的几处关键轴承出现了明显发热和磨损加剧的迹象,虽然暂时不影响使用,但长此以往必然影响寿命和精度。韩铁火检查后判断,一是北地严寒,普通动物油脂润滑效果变差,且易凝结;二是轴承本身材质和加工精度仍有提升空间;三是传动系统的载荷分配或许可以进一步优化。
“润滑油脂需改良。”韩铁火对李远道,“俺试过几种,猪油太腻易沾尘,桐油太稀不顶事。或许可试试混合些硫磺、石墨粉,再以蜜蜡调和,增加高温稳定性和润滑持久性。轴承…得用好钢,淬火要透,打磨要精。传动上,俺在想,能不能把那根最吃劲的主传动轴,改成两段,中间加个‘缓冲’的弹性联轴节?用硬木或熟铁做,吸收些震动和冲击。”
李远仔细听着,这些正是工业化进程中必然会遇到的细节优化问题。“韩师傅所思极是。润滑配方,可多试几种,记录下来。轴承用新到的闽铁重打,淬火工艺您把关。弹性联轴节的想法很好,可先做模型试验。不要怕失败,咱们有一台成功的底子,改进起来方向明确。”
其次是原料供应的稳定性。虽然“铁牛”对羊毛品质要求放宽,但需求量却呈几何级数增长。本地收购的次等山羊毛开始吃紧,价格又有抬头趋势。顾花眼试验成功的“荨麻-乌拉草”混纺虽然能部分替代,但这类纤维的采集、处理同样需要大量人工和时间。
李远与朱清瑶、王管事商议后,决定多管齐下:一,派遣更多人手,深入更北的牧区甚至蒙古边境榷场,尝试建立直接的、长期的羊毛收购渠道;二,与宣府附近屯堡的军户签订协议,鼓励他们利用农闲采集、处理荨麻等野生纤维,工坊按质论价收购;三,开始试验将更常见的、廉价的短绒棉(南方运来成本较高)与羊毛、韧皮纤维进行更深度的混纺,寻找性价比更高的配方。
再者,是生产组织的挑战。随着工序增加、人员增多,原有的、基于匠人头领经验的管理模式开始显得有些混乱。不同工序之间的衔接、物料流转、工时记录、质量检验……都需要更系统的规范。
朱清瑶带来的两名账房先生和营造管事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们与李远、几位大匠反复商讨,参考南昌织造坊的经验,结合北地实际情况,初步搭建起一套工坊管理制度:设立“物料库”,统一收发登记所有原料、辅料、工具;各工序(铁作、木作、梳棉、纺纱、织造、染整、缝纫)设“作头”,负责本工序生产安排、技术指导和初步质量把关;建立《工日志》,记录每日各工序产出、用工、物料消耗及异常情况;设立“巡检”,由老师傅轮流担任,抽检各环节半成品与成品质量。
制度初行,难免有匠人不适应,觉得繁琐。但在朱清瑶的坚持和李远的解释下,众人逐渐明白,这是为了更高效、更稳定地产出,也是为了公平计酬和质量追溯。尤其是当“工日志”与“勤工奖”挂钩,巡检结果与“献策奖”、“传艺奖”关联后,接受度便高了起来。
就在这紧张、忙碌而又充满希望的埋头建设中,宁王派来的良医,终于在一个雪后初晴的下午,抵达了工坊。
医者姓秦,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平和,是宁王府供奉多年的名医,尤擅调理虚损与寒症。他仔细为朱清瑶诊了脉,又询问了饮食起居及北地感受,沉吟片刻后道:“郡主之症,本是南人北迁,水土不服,兼之劳心劳力,寒气侵肺,郁结不散。所幸根基未损,调理得宜,不难痊愈。”他开了方子,以内服汤药为主,辅以药膳和穴位按摩,并特别叮嘱需防劳累、避风寒、保持心境舒畅。
朱清瑶依言调养,加之工坊事务逐渐理顺,压力稍减,咳疾果然一日好似一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红润。李远见此,心中大石方算落地。
腊月中旬,第一台“铁牛”已累计运转超过两百个时辰,梳理出熟毛数千斤。以此为基础,织造区已成功织出“戍楼褐”、“寒山灰”、“铁衣黑”等数种颜色的混纺呢料共计五十余匹。顾花眼带领的缝纫组,依据王参将提供的部分标营将士尺码(石猛特意协调来的),开始试制第一批冬衣样品——包括外罩袍、内衬袄、护膝、护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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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套完整的、厚实挺括的“戍楼褐”冬衣被缝制出来时,工坊核心成员再次聚集。李远请石猛派来的那位王参将亲自试穿。
王参将脱下官服,换上这身尚带着新布气息的冬衣。衣物剪裁虽不如京师成衣铺精致,但足够宽大便于活动,针脚密实。他披上外袍,系好腰带,在寒冷的工棚内站立片刻,又特意走到门外风雪中待了一小会儿。
“如何?”石猛也闻讯赶来,急切问道。
王参将走回工棚,拍打着肩头的雪粒,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暖和!真他娘的暖和!比俺那件穿了五年的老羊皮袄子还挡风!而且轻便,胳膊腿活动一点不碍事!这料子也结实,刚才在门上蹭了一下,都没事!”他脱下外袍,仔细摸了摸内衬,“里面这件袄子也软和,贴身不扎人。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石猛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李远的肩膀:“好小子!真让你们搞出来了!这一套,成本几何?多久能做一身?”
李远早已算过:“回将军,以目前工料市价计,一套(外袍、内衬、帽、护膝)成本约在一两五钱至二两银子之间。若大规模量产,成本或可再降。目前工坊日产熟毛可达五百斤,纺纱织布缝纫全流程下来,约五至七日可成衣一套。待更多机器就位,匠人熟练,速度还能提升。”
“一两多银子…”石猛盘算着,眼睛发亮,“比朝廷拨下来那些以次充好的‘冬衣银’实诚多了!而且暖和好用!李总办,这第一批样品,先给老子标营来上…三百套!不,五百套!钱…老子去找总兵大人想办法!你们抓紧做!”
这是第一笔实实在在的订单!虽然数量不大,但意义非凡!它意味着工坊的产品,正式获得了边军的认可,即将真正穿到戍边将士的身上!
消息传开,工坊上下欢声雷动。连日来的疲惫、焦虑,在这一刻化为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与自豪感。他们造的,不仅仅是机器和布料,更是能护佑同袍的温暖与安心!
李远和朱清瑶并肩站在人群之外,望着那被众人围观的、朴拙而厚实的冬衣,望着匠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望着石猛和王参将兴奋讨论的模样。
风雪依旧在门外呼啸,严寒依旧笼罩北疆。但在这片废墟上建立起的工坊里,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正在蓬勃生长,即将破冰而出。
“郡主,我们…算是站稳了第一步。”李远轻声道。
朱清瑶转头看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工棚内跃动的灯火,也映着他坚毅的侧脸。她唇角微扬,那笑容如冰雪消融后初绽的梅蕊,清冷中带着暖意:“是啊,第一步。而且,是最难的那一步。”
冰层下的暗流或许仍在涌动,但破冰的利刃,已然握在了他们自己手中。接下来的路,或许仍有坎坷,但方向已然明朗,步履必将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