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铁料的抵达,如同给整个工坊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接下来的日子,营地的节奏快得令人目不暇接。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燃烧般的热度,驱散了北地深秋的寒意。
核心战场无疑是韩铁火所在的“铁作区”。新起的炉子比先前大了近一倍,那架巨大的牛皮风箱由两名壮硕学徒合力拉动,发出沉闷有力的“呼哧”声,将空气源源不断送入炉膛,炉火呈现出一种近乎白色的炽烈光芒,热浪逼人,数丈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两座沉重的精铁砧被牢牢固定在坚实的原木底座上,旁边堆放着新运来的大同生铁锭,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光泽。
韩铁火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依旧,但那双被炉火常年熏烤得发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不再亲自锻打所有粗坯,而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图纸研究、下料计算和关键步骤的把控上。他手下如今聚集了包括两名本地铁匠在内的八名匠人,按工序分为下料、粗锻、精锻、淬火、打磨几个小组,俨然有了小型工坊的雏形。
“这块料,要打主动轴第三齿轮。”韩铁火用炭笔在一块铁锭上画出轮廓,对负责粗锻的匠人说道,“齿数四十八,模数按图纸,预留三分加工量。火候要足,锻打要透,不能有夹层。”那匠人重重点头,用长钳夹起铁锭,送入白炽的炉火中。
另一旁,李远正与刘一斧和几位木匠,对着刚刚从熏蒸坑里取出、还带着温热和淡淡烟气的几根榆木滚筒坯料进行最后的评估。
“这根最好。”刘一斧指着一根直径约一尺半、长约六尺的滚筒坯料,用手掌反复摩挲其表面,“熏了七天,火候均匀,表面已有细密裂纹(是水分逸出所致),但内里坚实,掂着比刚伐时轻了两成不止。现在加工,干缩变形应不会太大,即便日后有轻微变化,咱们留的榫卯间隙也够调整。”
李远仔细观察木料纹理,又用自制的小手钻在不同部位打了几个浅孔,观察木屑的干湿程度,点头认可:“就以此根为第一台机器的梳棉滚筒主材。刘师傅,加工时,两端轴心务必对准,滚筒外圆周的平整度要求最高,要保证针板安装后,针尖距离一致。”
“放心,用咱带来的‘跑位钻’和自制的量规,误差超不过一根头发丝。”刘一斧信心十足,招呼徒弟们开始划线、架设简易车床(利用水车原理改造的人力驱动)。他们要先将这根笨重的原木,加工成滚圆笔直、尺寸精确的滚筒胚子。
木屑纷飞,铁花四溅。叮当的锻打声、吱呀的车木声、呼呼的风箱声、匠人们短促有力的呼喝声、搬运物料的号子声……各种声响在营地上空交织,汇聚成一股蓬勃而充满力量的生命律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明亮,动作干练。奖惩章程的激励效果开始显现,南北匠人之间的磨合也在共同的目标下加速,本地匠人惊叹于南方匠人工具的精密和思路的巧妙,南方匠人也佩服北方匠人处理硬木和应对严寒的土法智慧。
李远穿梭在各个工区之间,时而与韩铁火讨论某个齿轮的热处理工艺,时而帮刘一斧校准车床的刀架,时而又去顾花眼那里确认最终确定的几种标准色样的染色配方是否已记录成文、分发到相关工序。他就像一个精密仪器的总调度师,确保每一个部件、每一道工序都朝着最终组装的目标精准推进。
朱清瑶也没有闲着。她的咳嗽在相对温暖的环境和持续服药下好了许多,脸色虽仍偏白,但精神见长。她坐镇筹划处,统管全局后勤、对外联络和内部协调。大同铁料的安全运抵让她松了口气,但南昌那批数量更大的闽铁和焦炭仍在路上,且需陆路转运,风险未除。她通过王管事,持续与宣府巡抚衙门、户部分司保持“必要”的联系,既不过分亲近引来猜忌,也不疏远断了信息渠道。同时,她暗中让张嬷嬷等可靠之人,继续留意“云锦记”的动向,特别是与官车往来之事,但叮嘱只观察,不接触,更不打草惊蛇。
这日午后,韩铁火那边传来第一个重大节点完成的消息——梳棉机所有的核心铁制部件,包括大小齿轮七套、主轴及轴承三副、连杆机括十余件、以及坚固的铸铁底座框架,全部锻造、加工、淬火、打磨完毕,正在进行最后的去毛刺和防锈处理。
李远立刻赶到铁作区。工作台上,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整齐排列。主动齿轮齿牙锋锐,从动齿轮厚重沉稳,轴承内壁光滑如镜,连杆笔直,机架方正。阳光从临时工棚的缝隙洒下,落在这些金属构件上,反射出冷冽而充满工业力量感的光芒。没有花哨的装饰,只有最本质的几何线条和力学结构,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韩师傅,诸位,辛苦了!”李远拿起一个主轴承仔细查看,又用手拨动齿轮,感受其转动的顺滑与咬合的精准,心中激动难以言表。这些部件,是梳棉机的“骨骼”与“关节”,它们的质量直接决定了整台机器的可靠性与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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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铁火用一块油腻的粗布擦着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微微颔首:“按图纸来的,尺寸都量过了,该留的磨合量也留了。组装的时候,还得边调边试。”
“这是自然。”李远放下部件,“接下来,就是与木结构的总装了。刘师傅那边,滚筒和机架木件也快完工了。”
仿佛心有灵犀,刘一斧那边也派了徒弟来请,说主要木构件已加工完毕,可以开始预组装了。
保温库房前清理出的空地上,被临时划为总装区域。地面用夯实的泥土和碎砖垫平,铺上了厚厚的木板。刘一斧带着木匠们,将加工好的巨大木质机架部件(主要是底座、立柱和横梁)一一搬运过来。这些部件多用熏蒸处理过的榆木、柞木制成,连接处采用了复杂的榫卯结构,并预留了安装铁制轴承座、齿轮轴的位置。
李远、韩铁火、刘一斧三人,加上几名最得力的木匠和铁匠徒弟,组成了核心装配小组。顾花眼也放下了手中的染缸,带着两个细心灵巧的女徒弟过来帮忙,负责一些精细的清理、上油和记录工作。
总装开始。第一步是竖立机架。沉重的木质底座被抬放到位,接着是四根粗壮的立柱,通过厚重的穿销和暗榫与底座牢牢连接。刘一斧手持水平尺和垂线,不断指挥调整,确保机架方正、水平。每一下榫卯的敲击,都伴随着木料沉闷的扎实声响,显示出结构的稳固。
接着,是安装铁制轴承座和主轴。韩铁火亲自操刀,将打磨得锃亮的铸铁轴承座用特制的长螺栓紧固在机架预留的凹槽内,再次校准水平与同心度。然后,将那根光滑坚韧的主轴小心翼翼地穿入轴承。当主轴在轴承内第一次轻轻转动时,发出极其顺滑的“嗡”声,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传动系统的心脏,它的平稳是整机运行的基础。
“好!”刘一斧低喝一声。
第三步,安装齿轮。这是最精细也最关键的步骤之一。主动齿轮(连接动力输入)和数级从动齿轮需要精确啮合,传递和改变扭矩,最终驱动梳棉滚筒。韩铁火和刘一斧配合,先用木制标准件模拟定位,反复调整齿轮轴的位置,确保齿间间隙均匀。然后,才将真正的铁齿轮一一装上,用键槽和锁紧销固定。每安装一组,便用手转动测试,听到那清晰而均匀的“咔哒”啮合声,才能进行下一步。
夕阳西斜,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人喊累,没有人离开。朱清瑶也来到了现场,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手中捧着一个暖手炉。她的目光落在李远专注的侧脸上,看着他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快速下达指令,时而亲自动手调整,那种全神贯注、仿佛与眼前机械融为一体的状态,让她心中微微触动。
“最后一组,梳棉滚筒大齿轮!”韩铁火沉声道。
两名壮硕的匠人抬着那个比脸盆还大的沉重铸铁齿轮,将其套在梳棉滚筒的轴端。这个齿轮将接受来自传动系统的最终动力,带动整个滚筒旋转。安装到位,固定。韩铁火推动连接到主动轴的摇柄(暂时替代动力),整个传动系统开始缓缓转动。力量通过齿轮组一级级传递,放大,最终带动那巨大的滚筒齿轮开始旋转。虽然还很慢,但转动平稳,没有卡滞,没有异常的噪音。
“传动系统,初步验证通过!”李远宣布,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欢呼。最难的部分之一,跨过去了。
接下来是安装梳棉滚筒本身。那根经过精细车削、打磨的榆木滚筒被十几个人合力抬起,小心翼翼地将其两端的轴颈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轴承中。滚筒自重很大,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稳稳坐住。刘一斧再次用水平尺检查滚筒的平直度,误差极小。
然后是安装针板。这是梳棉机的工作核心——在滚筒表面,按照严格的经纬排列,安装上成千上万枚特制的、带有倒钩的钢针(这些钢针是韩铁火用带来的好钢精心打制并淬火的)。这是一个极其繁琐、需要极度耐心和精准的活计。顾花眼带着女徒弟们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工作。她们按照预先画好的网格线,用特制的小锤和夹具,将一枚枚钢针轻轻敲入滚筒表面预钻的细孔中,确保每一枚针都垂直于滚筒表面,且高度一致。这工作枯燥无比,却至关重要。女工们低着头,一丝不苟,空气中只剩下细密的“叮叮”轻响。
李远没有打扰她们,转而开始检查喂料台和出料口的安装。喂料台需要便于均匀铺放羊毛,并设有简单的调节机构控制喂入量;出料口则要便于梳理后的纤维顺畅输出,并初步聚拢。
天色完全黑透,营地各处点起了火把和风灯。总装区域更是灯火通明。针板的安装仍在继续,预计要到后半夜才能完成。李远让大部分匠人先去休息,只留下核心小组和自愿加班的顾花眼等人。
朱清瑶让人送来了热腾腾的羊肉汤和烤饼。“都歇口气,吃些东西。不差这一时半刻。”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就着火光和星光,默默地吃着简单的食物。北地的夜空清澈高远,繁星如沸。寒风吹过,带来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衬得这片灯火下的人影温暖而坚定。
“真没想到,咱们这群人,真能在这荒郊野地里,把这公大的家伙事给攒起来。”一个老木匠啜着热汤,感慨道。
“是啊,看着这些铁疙瘩和木头桩子一点点变成这样…心里头,得劲!”一个年轻的铁匠学徒咧嘴笑道。
韩铁火闷头喝汤,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柔和了些许。刘一斧摸着胡子,望着那在灯火中已初具规模的机器轮廓,眼中满是自豪。
李远喝了一口汤,暖流直达胃底,驱散了寒意和疲惫。他看向朱清瑶,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为她清丽的容颜添上了一层温暖的辉光。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他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很淡,却如星子般落入他眼底。
“吃完抓紧干。”韩铁火第一个放下碗,站起身,走向那尚未完工的滚筒。众人见状,也纷纷起身。
深夜子时,最后一枚钢针被轻轻敲入预定位置。顾花眼直起僵硬的腰,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完成重大使命后的释然与满足。
所有部件安装完毕。一台高达近两人、长约丈许、结构复杂而充满力量感的庞然大物,静静地矗立在灯火通明的空地上。木质的骨架厚重敦实,铁制的齿轮轴承冷硬精密,布满钢针的滚筒沉默而危险。它还未被赋予动力,却已散发出一种即将苏醒的、改变某种秩序的巨大潜能。
“总装完成。”李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现在,进行最后检查。刘师傅,带人检查所有木结构连接、榫卯是否牢固。韩师傅,检查所有铁件紧固、齿轮啮合间隙、轴承润滑。顾师傅,复查针板排列有无疏漏、针尖有无损坏。其他人,清理现场,检查喂料、出料通道是否顺畅。”
一声令下,众人再次行动起来,进行最后的、也是最细致的“体检”。每个螺栓被再次拧紧,每处榫卯被再次敲实,每个齿轮的齿面被再次涂抹上新鲜的防冻油脂,每一排钢针被手指轻轻拂过检查……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所有检查完毕。没有任何严重问题,只有几处微不足道的、可以在试车中继续调整的小瑕疵。
李远站在机器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铸铁机架和光滑的木制滚筒。这一刻,他仿佛能感受到无数匠人的汗水、智慧、期盼,都凝聚在了这台沉默的机器之中。它不仅仅是一台梳棉机,它是承诺,是希望,是这群人在这北疆荒原上,用双手创造的第一个“奇迹”。
“准备好了吗?”他环视周围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却精神亢奋的众人。
“准备好了!”回答声整齐而有力。
“好!”李远深吸一口凛冽的晨间空气,“现在,给我们的‘铁牛’上‘缰绳’!”
他指向早已准备好、连接在主动轴上的那根长长摇柄。这不是最终的动力方案(目标是畜力或水力),但用于首次试车,人力最为稳妥可控。
“谁来第一把?”李远问。
众人互相看看,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韩铁火和刘一斧身上。两位老师傅却同时看向了李远。
李远笑了笑,没有推辞。他走上前,双手握住那光滑的木质摇柄。冰凉的触感传来,他定了定神,看向朱清瑶。朱清瑶对他轻轻点头,目光中满是信任与鼓励。
“诸位,见证时刻!”李远沉声喝道,双臂用力,开始缓缓推动摇柄。
“嘎吱…”一声轻微的、带着新机器特有滞涩感的响动从机器内部传来。主动轴开始转动,带动第一级齿轮,齿轮咬合,传递动力……
“咔…哒…咔…哒…”齿轮啮合的声音逐渐清晰、连贯起来。力量通过传动系统放大、传递,最终抵达那巨大的梳棉滚筒齿轮。
“嗡……”
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响起!巨大的、布满钢针的榆木滚筒,开始缓缓转动!起初很慢,但随着李远加快摇动速度,滚筒转速逐渐提升,钢针划破空气,发出“嘶嘶”的轻啸,在渐亮的天光下,泛起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冷光!
喂料台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团未经梳理的、纠结在一起的羊毛(试验品),被小心地推入滚筒与喂料板之间的缝隙。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高速旋转的、布满倒钩钢针的滚筒,如同一个冷酷而高效的“梳理巨掌”,轻易地抓住那些杂乱纠结的羊毛纤维。在钢针的拉扯、梳理、弹拨作用下,纠缠的团块迅速被分解、拉直、变得蓬松!原本灰扑扑、团成一团的羊毛,变成了一缕缕均匀、蓬松、泛着自然光泽的纤维云,从滚筒的另一侧被“吐”了出来,顺着出料口缓缓滑落,堆积在下面的竹筐里。
那不再是原始的、难以处理的羊毛团,而是初步具备了可纺性的“熟毛”!
整个过程流畅、高效,远超任何人工梳理的速度和质量!
“成了!真的成了!”顾花眼第一个喊出声,声音带着哭腔。
“转起来了!毛梳开了!”年轻的匠人们欢呼雀跃。
刘一斧和韩铁火站在一起,两位老师傅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远停止了摇动,滚筒在惯性下缓缓停下。他走到出料口,抓起一把刚刚梳理出来的蓬松羊毛。入手柔软、顺滑、纤维整齐,几乎可以直接上纺车。他用力攥了攥,感受着那份蓬松中蕴含的温暖潜力,然后抬起头,望向晨曦中一张张激动、自豪、甚至有些茫然(被这机器的效率所震撼)的脸庞。
朱清瑶走到他身边,也伸手摸了摸那些梳理好的羊毛,又抬头看了看那台沉默下来的庞然大物,眼中光彩熠熠,轻声说道:“李远,我们…做到了第一步。”
是啊,第一步。李远心中激荡。从图纸到零件,从零件到整机,从静默到转动,从杂乱到有序…这艰难而坚实的第一步,他们终于迈出去了!
这台被众人私下称为“铁牛”的梳棉机,用它钢铁的筋骨和精巧的联动,在这北疆的黎明,发出了第一声宣告改变的轰鸣。
晨光彻底洒满大地,将机器、匠人、废墟和新生的希望,都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梳棉工坊的“铁骨”,已然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