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离开后,百工坊里的气氛并未真正松弛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刚才那一个多时辰,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此刻虽能呼吸了,可心口还梗着东西。
顾花眼第一个挪动脚步。她走到那台刚刚停下的织机旁,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织口那段朱金缠枝莲锦缎,动作轻柔得像触碰婴儿的脸颊。半晌,她才低低叹了一声:“真真是……巧夺天工。”
这话不知是说锦缎,还是说织出锦缎的机括。
韩铁火抹了把额头的汗,也凑过来看。他是铁匠,对织物花样不甚精通,可也能看出这段锦缎的平整细密。“李匠师,”他转头看向李远,眼睛里闪着光,“咱们这机子,成了!真成了!”
李远却没有回应他的兴奋。
他正蹲在那枚换下来的旧齿轮旁,手里捏着一块白棉布,仔细擦拭齿面那处暗伤凹陷。棉布擦过,凹陷底部的黑色粉末已无踪迹,可那道不规则的、边缘微微发蓝的伤痕,却清晰地露了出来。
“韩铁匠,”李远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这枚齿轮,是你带人铸的?”
韩铁火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走过来,接过齿轮,凑到眼前细看。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道,“这枚齿盘,是我亲自盯着浇铸的!用的是上好的滇铜,掺了三成锡,出炉后我亲手打磨的齿面!每一枚齿我都摸过,绝不可能有这种暗伤!”
李远抬头看他:“浇铸之后,到装进箱子送来百工坊,中间经过几道手?”
韩铁火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流程。齿轮在铁作坊浇铸成型,粗磨,然后送到磨坊精磨齿面,再送到库房涂防锈油、装箱……每一道工序,都可能有不同的人经手。
“至少……”韩铁火的声音干涩起来,“至少四五道手。”
李远点点头,没再追问。他站起身,目光在工坊内缓缓扫过。
匠人们有的还聚在织机旁议论,有的已经开始收拾工具准备下工,有的则偷偷往这边瞥,眼神里藏着各种情绪——好奇、担忧、幸灾乐祸、或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刘一斧还坐在那个角落里,没有起身。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木料,似乎在端详纹理,可李远注意到,他那双粗壮的手捏着木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刘大匠。”李远走过去,声音不高不低。
刘一斧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李匠师有何吩咐?”
李远把手中那枚齿轮放在他面前的木台上:“这齿轮上的暗伤,您怎么看?”
工坊里的议论声低了下去。许多双眼睛悄悄投了过来。
刘一斧放下木料,拿起齿轮,眯着眼看了看那道凹陷。他的手指在齿面上摩挲片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硫磺味。”他放下齿轮,语气平淡,“还有焦油。这是有人用硫磺混着焦油,在齿面淬火后还未完全冷却时点上去的。硫磺遇热会腐蚀铜面,焦油则会把腐蚀痕迹‘封’在里面,外面看不出来,可内部金属结构已经脆了。”
他抬眼看向李远:“下手的人,懂行。”
这话和之前王承恩说皮带刻痕时的评价,几乎一模一样。
李远直视着他的眼睛:“刘大匠觉得,会是谁?”
刘一斧沉默了片刻。
工坊里静得能听见外面院子里麻雀的啁啾声。
“李匠师,”刘一斧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百工坊里,木作、铁作、漆作、织造,各坊加起来匠人学徒小两百号人。每日进出物料、零件、半成品,更是不计其数。你想查是谁在齿轮上动了手脚——”他顿了顿,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苦涩,“难。”
“难也得查。”李远的声音很稳,“今天能在齿轮上动手脚,明天就能在别处动手脚。这次是演示时出丑,下次万一是织造贡品时出事呢?到时候丢的就不只是百工坊的脸,是宁王府的脸,是——”
他没把话说全,但意思谁都明白。
刘一斧不说话了。他重新低下头,盯着那枚齿轮,半晌才道:“铁作坊那边,我会去问。这几日经手过这批齿轮的人,一个个过。”
“有劳刘大匠。”李远躬身一礼。
他没指望刘一斧真能查出什么。对方既然敢在齿轮上动手脚,必然做了周全准备。但让刘一斧去查,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告诉暗处的人,这事没完。
更重要的是,他要看看刘一斧的反应。
刚才刘一斧说到“硫磺混焦油”的手法时,那语气太过熟稔,不像是单纯推测,倒像是……见过类似的手法。
李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工坊门口。
韩铁火连忙跟上来:“李匠师,你去哪儿?”
“去库房。”李远脚步不停,“看看备用零件箱。”
库房在百工坊西侧,是一排砖石结构的平房。李远找到负责管库的老王头——一个五十多岁、腿脚不太利索的老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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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头听说李远要查三号备用零件箱的出入记录,连忙翻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手指沾着唾沫一页页翻。
“三号箱……三号箱……”他嘴里念叨着,翻到某一页,“在这儿!上月廿六,韩铁匠送来一批齿轮、传动轴,入库三号箱。当时是我和学徒小张一起点的数,齿轮十二枚,轴六根,都涂了油,用油纸包好了,装箱上锁。”
李远看着记录:“钥匙谁管?”
“库房钥匙就两把。”老王头指了指墙上挂着一个木牌,“一把在我这儿,一把在工正所的周典簿那儿。平日里取用零件,都得我和取货人双方签字画押,还得周典簿批条子。”
程序很严格。
“那这几天,有人动过三号箱吗?”李远问。
老王头又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行:“喏,就前天,刘大匠来取过一枚齿轮,说是木作坊有台老式纺车的齿轮崩了,临时找不到合适的,先从备用箱里借一枚应应急。他有周典簿的批条,我核对了,就开箱给了他。”
李远心里一动:“刘大匠亲自来的?”
“那可不。”老王头点头,“刘大匠做事仔细,这种借物料的事,从来都是亲自来,不假手学徒。”
“他取的是哪枚齿轮?”
“这……”老王头为难了,“箱子里齿轮都包得一样,我也没细看。刘大匠自己伸手拿的,拿完我就锁箱了。”
李远沉默片刻,点点头:“知道了,多谢王伯。”
他走出库房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百工坊院子里,匠人们三三两两往外走,准备下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地上,像一张网。
李远没急着走。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离开的背影,脑子里反复过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皮带上的刻痕,齿轮里的硫磺焦油,小火者惊恐的眼神,刘一斧复杂的表情,王承恩意味深长的话……
这些碎片似乎能拼凑出什么,又似乎还缺了最关键的一块。
“李兄。”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远转身,看见朱清瑶站在廊檐下。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月白襕衫,穿了一件淡青色对襟长比甲,里面是浅杏色的竖领长衫,头发简简单单绾了个髻,用一根玉簪固定。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那张平日里显得过于清冷的脸,多了几分暖意。
“朱……公子。”李远差点脱口而出“郡主”,好在及时改口。
朱清瑶走过来,在他身侧停下,也看着院子里渐渐稀疏的人影:“今日辛苦了。”
“分内之事。”李远顿了顿,低声道,“只是让郡主也跟着受惊了。”
朱清瑶轻轻摇头:“谈不上受惊。倒是你,”她侧头看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临危不乱,处置得当,王公公走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李远苦笑,“‘希望不会有第二次’——这话听着是嘱咐,实则是警告。”
“是警告,也是提醒。”朱清瑶的声音压低了些,“王承恩这个人,我打听过。他在江南织造局待了十几年,从一个小火者做到督办太监,靠的不是逢迎拍马,是实打实的本事。他看得懂机括,也看得懂人心。今日这出戏,他未必没看出端倪。”
李远心里一凛:“郡主的意思是……”
“他最后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暗处的人听的。”朱清瑶目光沉静,“他在告诉你,这改良织机,他认可了价值。但也提醒你,觊觎这价值的人,不止他一个。今天能断皮带、伤齿轮,明天就能有别的招数。”
李远沉默片刻,道:“齿轮上的手脚,手法很专业。硫磺混焦油,在淬火后腐蚀铜面,外面看不出来,里面却脆了——这不是外行人能干出来的。”
“刘一斧看出来了。”朱清瑶淡淡道。
“是。”李远点头,“他不仅看出来了,还说得太熟稔。我怀疑……”
“你怀疑他知情,甚至参与?”朱清瑶接话。
李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他今天的态度很奇怪。演示前,他虽不情愿,却也配合了调试。演示出事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幸灾乐祸,反倒像是……惋惜?可后来我查齿轮时,他又明显在回避。”
朱清瑶沉吟片刻:“刘一斧这个人,我查过底细。他祖上三代都是木匠,他爹曾在南京工部辖下的军器局做过大匠,后来因故被革了职,家道中落。刘一斧十岁就跟着他爹学手艺,二十二岁凭一手绝活进了南昌府的官办匠坊,三十五岁被王府招揽进百工坊,如今已经快五十了。”
她顿了顿:“这样的人,把一身手艺看得比命还重。他不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新法子’动了他立身的根本——他那套祖传的经验、规矩、师徒传承的体系。但他未必会真下黑手毁掉一台好机括。对真正的匠人来说,那跟毁他自己的孩子差不多。”
李远若有所思:“郡主是说,他可能知情,但未必是主谋?”
“或许是被迫,或许是被利用。”朱清瑶道,“今天那个小火者,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他是王承恩从南京带来的人,按理说不该有问题。可他被带下去时的眼神……”她顿了顿,“不像是单纯害怕,倒像是……绝望。”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院子里最后几个匠人也离开了,只剩下一个老杂役在打扫落叶。笤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兄,”朱清瑶忽然轻声问,“你觉得,是谁最不想看到这台改良织机成功?”
李远几乎不用想:“江南的织造商。还有……朝里那些不想让藩王涉足织造的大人们。”
“还有呢?”朱清瑶看着他。
李远心里一动,一个名字浮了上来:“苏州沈家?”
朱清瑶点点头:“上个月,苏州沈家派了个管事来南昌,明面上是谈丝绸买卖,暗地里却接触了好几个从百工坊出去的匠人,开出高价想挖人。这事被我爹按下了,但沈家不会善罢甘休。”
她转过身,面向李远,目光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明亮:“李兄,从今日起,你要更小心。王承恩这一关,你算是过了,他回南京后,织造局那边至少不会明着为难。可暗处的对手,才刚露头。”
李远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我明白。”
“另外,”朱清瑶的语气忽然轻松了些,嘴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我爹听说今日演示的事,让我带句话给你。”
李远一怔:“王爷有何吩咐?”
“他说,”朱清瑶学着她爹那副随性又带着点戏谑的语气,“‘告诉那小子,机括修得好是好,可下次再让人把戏做到眼皮子底下,就扣他半年工钱,让他回小李村种地去。’”
李远愣住,随即失笑。
这确实是宁王朱宸濠能说出来的话——表面逗趣,内里却是在提醒他:王府会保他,可他也得自己争气。
“替我谢过王爷。”李远躬身。
“话我带到了。”朱清瑶摆摆手,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了,李兄。”
“郡主请讲。”
“今日你修机括时,”朱清瑶的眼睛在暮色里像含着星子,“额头上有汗,顺着这里——”她手指虚点了一下自己的下颌线,“滴下来,落在领口上。下次记得带块帕子。”
说完,她转身走了,淡青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廊檐拐角。
李远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直到夜风起来,吹得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哗哗作响,他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可刚才朱清瑶说那句话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却清清楚楚。
李远忽然笑了。
摇摇头,他也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
百工坊东侧,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里,油灯如豆。
刘一斧坐在桌前,盯着桌上那枚有暗伤的齿轮,一动不动。
门外响起极轻的敲门声,三长两短。
刘一斧猛地回过神,起身开门。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用布巾包着头的瘦小身影闪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师傅。”来人扯下布巾,露出一张年轻却憔悴的脸——正是白天那个在传动机旁照看的小火者,小顺子。
刘一斧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跑出来的?”
“押我的那两个公公,半路被王公公叫走了,让我先在杂役房等着。”小顺子声音发颤,“我、我趁他们不注意,溜出来的……师傅,我、我没动那皮带!真的!我不知道它怎么会断!”
刘一斧闭了闭眼:“我知道不是你。”
小顺子一愣:“那、那……”
“皮带上的刻痕,齿轮里的硫磺焦油,”刘一斧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都不是你能做出来的手艺。他们这是……一石二鸟。既坏了演示,又能把你这个王公公带来的人拖下水,让王府和织造局之间生出龃龉。”
小顺子腿一软,差点跪下:“师傅,我、我怎么办……王公公回去一定会打死我的!”
刘一斧一把扶住他,咬牙道:“你今晚就走。从后角门出去,城南有我一个远房表亲,你先去躲几天。等风头过了,我想办法送你出城。”
“可、可我能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离开江西!”刘一斧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小顺子手里,“这里面有点碎银子,还有一封我写的信。你去湖广,找我一个旧识,他能给你找个活计。”
小顺子握着布包,眼泪滚下来:“师傅,我对不起您……当初我不该贪那点银子,替他们传话……”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刘一斧打断他,语气却软了下来,“快走!趁现在还没人发现!”
他推着小顺子到后窗,打开窗栓。窗外是条窄巷,黑黢黢的,不见人影。
小顺子翻出窗外,回头看了刘一斧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钻进夜色里。
刘一斧关上窗,背靠着窗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抬手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困兽般的低吼。
桌上油灯的火苗跳跃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而那枚有暗伤的齿轮,在昏暗的光线下,凹陷处泛着幽幽的、不祥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