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站在弹药房间的门口,脚步停得很稳。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面白板。
白板上的内容依旧清晰——
照片排列得一丝不苟,线条标注精准,关系网被拆解成可读、可追溯的结构。
那不是一时兴起的记录,更像是一项长期工程的中段成果。
冷静、理性、条理分明。
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在某个节点上补上一条新的结论,或干脆把某张照片直接划掉。
但现实是,这些分析已经失去了意义。
因为被分析的对象,已经不再是“变量”。
他们正在被一种更原始、更直接、也更不可逆的方式——一个接一个地抹除。
“所以……”
艾什莉靠在门框上,歪着头看他,语气听起来随意,却刻意压低了音量。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浪子原本蹲在房间角落检查抽屉,听到这句话也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种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松散模样,但眼神却明显收紧了。
——这艘船,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句话悬在三人之间,没有人当它是玩笑。
安德鲁收回目光,抬手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门锁合拢。
白板、照片、那一屋子尚未完成的分析,被彻底隔绝在门后。
“你的意思是”艾什莉往前走了两步,贴近他,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流,“直接把船炸了?”
“有这个可能。”安德鲁回答得很平静。
平静到不像是在讨论一艘载着上百人的豪华游轮,而像是在评估一条已经完成使命的工具。
浪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挑眉看他。
“你有具体方案,”他说,“还是只是情绪性发言?”
安德鲁没有立刻回答。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两人。
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把那点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照得有些模糊,像是被刻意压住的东西。
“我倒是真有一个办法。”他说。
艾什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追问:“什么办法?”
安德鲁没有马上解释。
他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动作轻得像是安抚,又像是随手一碰。
“等下你就知道了。”
艾什莉一愣。
那一瞬间,她的情绪被这个动作硬生生打断,原本已经涌到嘴边的反驳卡在喉咙里。
下一秒,她立刻回过神来,眼睛一瞪:“你这人是不是——”
话没说完。
——轰!!
爆炸声毫无征兆地从船体深处炸开。
不是之前那种隔着数层舱壁传来的闷响,而是近到让人本能绷紧肌肉的震动。
甲板在脚下微微一颤,灯光闪了一下,又重新亮起。
空气里甚至多了一丝极淡的金属焦味。
三个人同时停住了。
安德鲁脸上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
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秒。
浪子先开口,声音低得发沉:
“……这不是我们干的。”
“当然不是。”安德鲁回答。
他的目光,已经不自觉地转向了船体的另一侧。
——夹层方向。
———
船体夹层的墙壁,在爆炸中被整个撕裂。
不是炸出一个整齐的洞,而是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硬生生掀翻了一整块。
厚重的钢板向外翻卷,边缘扭曲得像被巨力撕开的伤口。
线路裸露在空气中,电缆被扯断,断口处还在冒着火花,噼啪作响。
那一瞬间,夹层内部的黑暗被短暂点亮,又迅速吞没。
一道身影,从那片狼藉中缓缓走了出来。
【弹药】。
红色的长袍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血迹、焦黑、还有不属于他自己的碎肉,将整件衣服染得斑驳而沉重。
衣角被炸得破烂不堪,肩部和腹部的布料明显缺了一块,露出下面临时包扎、却又在战斗中重新撕裂开的伤口。
他走得很慢。
右腿明显受了伤,膝盖弯曲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每一步都踩得不稳,却又被他强行稳住身体,没有倒下。
身后,是彻底安静下来的夹层。
没有追兵。
没有呼喊。
没有无线电里嘈杂的命令声。
雷斯塔尔,以及他带进去的那整支快速反应部队,已经全部留在了下面。
弹药抬手抹了一把脸。
手套上沾着血,湿黏而温热。
他一时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第五个了。”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夹层里残余的电流声吞没。
脚步声在空旷的维修通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还差四个。”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已经没有愤怒,也没有快意。
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他一边走,一边在脑中复盘刚才的战斗。
夹层并不复杂。
它不是迷宫。
只是堆满了线路、电箱、维修用杂物的空间。
狭窄、低矮、杂乱。
但对他而言,这恰恰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记得每一次触碰。
记得每一次引爆时传回身体的反馈。
那些人试图用人数和火力压制他,却忽略了一件事——
在这种空间里,每一次爆炸,都会被成倍放大。
墙壁、管线、金属支架、工具箱。
它们本来就已经是威力惊人的工具。
一个小小的冲击波,便可以造成远超破片手雷的威力。
弹药咳了一声。
喉咙里泛起血腥味,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却没有停下脚步。
身体的损伤在不断提醒他,这场屠杀并非毫发无伤。
雷斯塔尔比他预想中更顽强。
临死前居然还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挥出那一刀。
那一刀切得太深。
如果不是最后反应够快,堪堪躲过那几乎直达脖子的锋刃——
弹药没有继续想下去。
假设没有意义。
结果已经成立。
只是那一刀,仍然在他的胸前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它的存在。
他拐进医务室外的走廊。
灯光依旧明亮,却显得异常空旷。
没有医务人员。
没有安保。
只有一地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顺着墙角拖出几道暗色的痕迹。
弹药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景象,愣了一秒。
随后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麻烦了。”
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只能伸手扶住门框。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医务室里一片狼藉。
病床翻倒,器械散落,墙壁上还留着明显的弹痕。
而那些原本应该在这里值班的人——
已经死在了流弹当中。
弹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慢慢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看来这次,”他低声自言自语,“只能自己来了。”
他拖着身体走到操作台旁,拉开抽屉。
缝合针。
消毒液。
止血钳。
没有多余的选择。
但足够了。
他坐到病床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道重新裂开的伤口,表情冷静得不像是在面对自己的身体。
“真是……”
他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越来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