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感觉自己像从一口深井里慢慢浮了上来。
四周没有光,也没有黑暗——准确来说,是一种不属于任何颜色的“空”。
没有天空、没有地面、没有上下左右,连自己的脚是否踩在什么东西上都没办法确认。
但他完全不慌。
因为这里,他来过太多次。
艾什莉自然也一样。
在安德鲁睁开眼的瞬间,艾什莉的手还紧握着他的。
在这片虚无中,她眨了眨眼睛,先试着跺了跺脚,又抬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两下。
“还是老样子。”她嘟囔,“一点装修都没有。”
安德鲁没接话,只是抬头观察着那看似无限延展的无形空间。
虽然这里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这片虚无中藏着许多“东西”——隐藏着某种古怪的呼吸、情绪、流动,像某种巨大存在的影子渗透在膜外。
艾什莉则不耐烦得很。
“喂——”她一边转圈,一边把手放在嘴边,“我们来啦——你不是叫我们的吗?怎么连人影都没有?!”
没有回应。
虚无依旧一片沉寂。
艾什莉皱起眉:“该不会又在装神秘吧?”
安德鲁淡淡道:“祂本来就是神秘。”
“那也不用每次都让人找半天吧?至少挂个招牌写‘未知之神办公室’之类的?”
“……你对神明的想象能不能稍微正经一点?”
“不能,我不是肮脏灵魂,我是焦油灵魂,记得吗?”
安德鲁:“你那性格倒确实像焦油,一粘上就甩不掉。”
“哈?你再说一遍?”
两人正要吵起来的时候,虚空突然像被某种巨兽轻轻搅动。
无形的波纹向四周扩散。
片刻后,空气中出现了极其微弱的红色亮点——像细小的萤火虫,却带着血液般的暗红。
那些红光在空气中一一点亮后,又像卷入漩涡般向某处聚集,最终缓缓勾勒出一棵树的轮廓。
一棵——巨大到足以让人绝望的树。
根系像脉络般蜿蜒无尽,枝杈繁茂,却全由血色的光组成。
树干不是木头,而像是无数痛苦与怨恨凝成的暗红色液体,时不时渗出微光,仿佛在呼吸。
祂出现时并没有发出声响,反而像早已存在,只是刚刚才被人注意到。
艾什莉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叉着腰,毫无敬畏:“你终于肯露脸了啊!”
那道巨大的、血红色的树影微微摆动。
一个有些慵懒、甚至带点无语的声音从树干深处传来:
“焦油灵魂,你可真是……嘴碎。”
祂那声音不像从外界传来,更像直接在心底里回响,让人无法忽略。
“明明同样是粉色眼睛。”祂继续抱怨,“为什么那孩子这么温柔,你却这么吵?”
艾什莉愣住了:“粉色眼睛——等等,你又在说那个哑巴女孩?”
安德鲁瞥了她一眼。
那女孩的故事他们听过一些碎片——未知之神成神前所深爱之人,那个永远不会说话、眼神如春日般柔软的小姑娘。
未知之神轻轻晃动,红光如潮水般波动:
“她从不说话……但她的沉默从来不是烦人的。你倒好,一开口就是打破虚无的噪音。”
艾什莉叉着腰:“我这是活泼!懂?活泼!”
祂慢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像被吵到不得不现身的苦命上司:
“……看在你与肮脏灵魂关系的份上,我暂且不计较。”
安德鲁已经完全习惯这两者的斗嘴,他直接开口:“你叫我们来,不是为了吐槽吧。”
血红色的巨树扭曲地动了动,像点头。
“肮脏灵魂,你倒是直来直去。”
“废话少说。”安德鲁平静且冷淡,“你喊我们,是发生什么事了?”
虚空安静了一瞬。
那些红色光点像被抽走力量似的暗淡了一下。
随后,那个声音低沉地响起:
“我在翻阅自己的记忆。”
艾什莉挑眉:“你还有翻不完的?”
“你无法想象神明的记忆有多复杂。”
祂慢慢说道,“尤其是像我这样……由怨恨诞生的神。”
祂的树枝轻轻垂下,每一片虚幻的叶子都闪烁着红色的悲鸣。
“我找到了某件重要的事。”
安德鲁:“是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那声音缓缓回答:
“关于血耀。”
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
血耀。
这东西牵连太多。
艾什莉的恶魔那边,以及圣教的祭司那边都在找这个东西。
而血耀,目前就静静的躺在安德鲁放在旅馆的背包里面。
安德鲁直接问:“血耀怎么了?”
巨树的光芒变得更深沉。
祂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似乎……已经知道血耀的来源了。”
这句话落下时,虚空里响起一种奇异的回响。
艾什莉瞪大眼睛:
“等等,你之前不是说它是某种可以实现愿望的东西吗?”
“是。”祂承认,
“我曾经不知道,但我翻阅了自己成为神之前的那段记忆……无数次。”
祂的声音变缓,像从古老尘封的深井里把某样沉重的东西重新捞上来。
安德鲁目光直视着祂:“那你找到了什么?”
虚空陷入短暂的漆黑。
紧接着,树干深处传来一句让空气都凝固的话:
“怨念。”
艾什莉:“……怨念?”
“人的死亡并不会终结情绪。”
祂轻声道,“那些瞬间的痛苦、不甘、憎恨、遗憾……所有被压抑到最后一刻的负面情绪,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滞留在世界里。”
血红色的光缓缓从祂身躯中扩散。
“血耀,就是收集并重新利用这些怨念的媒介。”
安德鲁眉头微动:“怨念收集……反向灌注给宿主?”
祂轻轻点头。
“越是不甘的死者,越强烈的情绪残留,血耀就越强。它在吸收,也在释放……它将那些浓缩的负面情绪灌进持有者的命脉,把力量转变为可以操控的‘燃料’。”
艾什莉吞了口口水:“所以……它是怨念发动机?”
祂微微侧了侧树叉:“用词粗鄙,但差不多。”
安德鲁则看得更深:“你说你在回忆中发现——那你和血耀有什么关系?”
虚空里的光剧烈晃动了一瞬,像触动了未知之神最深层的根。
片刻后,祂平静道:
“我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怨念。”
“因为屠村的事情?”艾什莉试探地问。
安德鲁记得——为了那个哑巴女孩的复仇,未知之神在人类时期屠杀了整个村落。
那是不可能没有代价的。
“是的。”祂轻声,“我杀了他们,杀得太彻底。无数怨恨凝成了我,而我的存在反过来强化了那些怨气……于是血耀成功被启动了。”
祂抬起几根像血脉般的枝杈,触及虚空。
“它本质上,是一个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神器。”
艾什莉震住。
安德鲁的表情也变得冷肃。
祂继续说:
“所以我打算……回收它。”
“回收?”艾什莉下意识问,“你能做到?”
“这并不是太难。”
祂平静道,“它只是被无数的怨恨所凝聚的实体,但在时间的伟力下,一切的怨念都将只是过往的云烟。”
“我可以利用时间加速的伟力,让它彻底被净化。”
安德鲁问:“回收之后会怎样?”
未知之神抬起树冠,那声音中带着久违的轻松:
“至少,不会再有无辜的人背负那些死者的执念了。”
艾什莉眨了眨眼,小声说:“……那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未知之神沉默片刻。
“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不过——”
然后他缓缓伸出一根枝杈般的触须,指向艾什莉:
“焦油灵魂。”
红光轻柔地在她肩头落下。
“作为交换,我会给予你一些……新的小东西。足够有趣,也足够强大。”
“补偿?”艾什莉有点怀疑。
“准确来说,是奖励。”祂缓缓道,“你背负的焦油色的过往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安德鲁偏头看她一眼。
艾什莉眨眨眼,却没回头。
而在此时,未知之神的身影开始轻轻扭曲,像要从虚无中撤去。
安德鲁立刻问:“等等,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是什么?”
虚空停顿。
血红树影像被风轻轻吹过。
随后,一个低沉而古老的名字在虚空中回荡:
他停顿了一瞬,又补上一句:
“它的意思是:立于时间之外的人。”
下一秒,红光熄灭。
虚无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