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细细密密,像无数银色的线,从低压的天空里垂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
屋檐滴水的声音和屋内的钟表滴答声交织在一起,让这栋小屋显得格外安静,安静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蕾妮站在客厅中央,指尖冰冷,眼神紧盯着面前的母亲。
桌上放着一只破碎的花瓶——那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
母亲沉着脸,看上去又气又急,但仍旧是那副疲惫又克制的样子。
她的语气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蕾妮,这件事,你替你妹妹去认吧。”
蕾妮没有立刻回应。
那一瞬间,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从母亲的嘴唇挪到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早已被多年的操劳磨得黯淡无光,却依旧习惯了用“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她。
“为什么是我?”
她的声音轻,但有着锋利的边缘。
母亲的脸微微僵住,避开她的视线。
“康妮明天要去城里参加颁奖,她最近的成绩也不错”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哀求似的劝说,“要是现在闹出这些事,对她不好。学校那边会对她有看法的。”
“所以呢?”
蕾妮冷笑了一下,声音陡然发紧,“所以你就要我去顶罪?”
母亲抿紧嘴唇,没回答。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你是姐姐,她是妹妹。你得让着点她。”
这句话,蕾妮再熟悉不过了。
从童年到现在,不知听过多少次。
每当母亲说出这句话时,她都必须放下手里的事,替康妮收拾残局。
无论是打碎的盘子、忘带的作业,还是被老师批评的谎言——母亲永远只看着她,让她去道歉、去弥补。
“姐姐要懂事”,这句话像一副锁链,从她学会走路的那天起就套在她的脖子上。
可今天,不知为何,那锁链似乎松了一瞬。
也许是因为那天夜里的风。
也许是因为道格拉斯那句低低的话——
“你完全可以活出属于你自己的样子啊。”
那声音像一枚钉子,轻轻钉进她的心里,从那之后,她的呼吸就再也没能恢复从前那种顺从的节奏。
“妈。”
她开口,语调平静得近乎冷淡,“你有没有想过,康妮闯祸的次数,比我上交作业的次数还多?”
母亲的神情一滞,显然被这话震了一下。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怎么不能这么说?”
蕾妮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每一次出事,她都能全身而退。你心疼她,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替她收拾?”
母亲张了张嘴,神情有一瞬间的动摇。
她想反驳,却没能说出口。
厨房里那盏灯晃了晃,发出细微的嗡鸣。那声音让空气变得更沉。
“妈,我不去。”
母亲愣了。
那一刻,她好像没听懂,又好像是不敢听懂。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顶她的错。”
那一句话,像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掀起无法压下的涟漪。
母亲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用力攥紧围裙,语气终于有了火气。
“蕾妮,你别任性。康妮是你妹妹,你要是再这么犟,以后谁还帮她?我这辈子就指望你们两个能互相扶持,你要是连她都不顾,以后她可怎么办?”
“她有你疼啊。”
蕾妮的语气依然平静,只是那平静里藏着一层微微的颤。
“你心里根本没我。对你来说,我从来都不是女儿,只是康妮的影子。你要我学会忍,让我牺牲,你说这是为家好……可我一点都没觉得这家是我的。”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母亲提高了声音,眼里闪着慌乱。
她的呼吸急促,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隐秘的痛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妈?我这么多年,为了让你们俩吃饱穿暖,受了多少罪!”
“我知道。”
蕾妮看着她,目光里浮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我都看见了。可那不代表我该为她赎罪。”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划出冷冷的弧线。
康妮从楼上跑下来,哭哭啼啼地扑进母亲怀里。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只是想拿个奖,我努力很久了……求你帮帮我吧,好不好?”
她的哭声很大,像是特意要盖过蕾妮的声音。
母亲立刻伸手搂住康妮,一边安慰一边瞪着蕾妮。
“你看看她哭成什么样!你就不能体谅一点?她年纪还小啊!”
蕾妮忽然笑了,笑得有点悲凉。
“她年纪还小?她和我才差了一岁!”
母亲怔住。
康妮愣了一下,哭得更凶。
“你不该这么说我的。”她哽咽着,“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讨厌我。”
“你参赛的那篇作文是谁写的?”
蕾妮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在落锤,“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康妮怔在那里,像被人一巴掌打醒,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我只是——”
“够了!”母亲突然打断她,猛地起身,“蕾妮,你说这些干什么?她是你妹妹!我养你这么大,就不能再帮她一次吗?”
那句“再帮她一次”,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帮她一次?”
蕾妮喃喃重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平静。
“我帮她的次数还不够多吗?从她开始上学起,她的作业我帮写,她惹的麻烦我替她认,我的衣服她穿,我的未来也都成了她的!”
母亲的嘴唇微微发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空气里弥漫着炖汤的香味,那原本熟悉的气息,此刻却像一股令人作呕的闷气。
“妈,”她轻声说,“我帮的已经够多了。”
她说完,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
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上。
母亲的身影在她身后摇晃,嘴里还在喊她的名字,可她没有回头。
手握在门把上时,她听见康妮又在哭。
那哭声仿佛一根根细针,戳进她耳膜里。
可她不再心软。
她轻轻转动门把。
“蕾妮,你别走!”母亲的声音颤抖,“你去一趟就好,我求你——”
门“砰”地关上。
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外头湿冷的气息。
街灯的光被雨幕打散,映在蕾妮的脸上,她的表情空白而平静。
那种平静像是终于断裂的弦,再也发不出声音。
她抬头,看着灰白的天空,呼出的气息化作一团雾。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不是母亲的影子,也不是妹妹的附属。
她只是她自己。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和泪水混在一起,无声地坠进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