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宴会渐入高潮,河两岸的行人越来越多。
许多没有资格登船的市民也涌到岸边,只为远远看一眼子爵的盛景。
有人带着小孩举到肩头,小孩睁大眼睛,好奇地指着河中央的灯火;有人拖家带口,站在远处仰望,眼神里既有羡慕也有怯懦。更多的是胆小的贫民,他们蜷在角落,踮着脚张望,却不敢靠近卫兵冰冷的长枪。
卫兵们的阵列宛如一道铁壁,把普通人隔绝在荣耀之外。
甲胄反射着火光,长枪在夜色里森然挺立。
偶尔有人试图靠近几步,便被喝斥退回。
热闹与繁华属于河心的那几艘画舫,属于子爵与宾客,而岸上的阴影,只是无关紧要的低贱生命。
男孩牵着女孩,混在人群里,一步步往前挤。
他们依旧装作乞讨的模样:衣衫破旧,头发凌乱,破碗在手。
人群的躁动正好成了掩护,卫兵即使注意到他们,也不过是一瞥而过,认定他们只是肮脏无害的乞儿。
“慢点,不要急。”男孩低声提醒。
他故意把自己挡在前面,把女孩护在身侧。
她粉色的瞳孔过于醒目,若被火光照到,极容易引来旁人的注意。
于是她低着头,发丝垂落,将那双眼睛藏在阴影里。
他们的脚步在石板路上摩擦,时而被推搡到一旁,又艰难地挤回来。
河风带着酒香与烤肉的气息扑面而来,香得几乎能让人晕眩。
男孩的肚子绞痛一般,像一把钝刀在里面拧动。
他早已记不起上一次饱餐是什么时候。
此刻,托盘上烤肉油光四溢,汁液顺着肉块滴落在银盘边缘,那香气让他喉咙灼烧。
但他忍着,没有伸手去接那些残羹冷炙。
河中央,那艘最巨大的画舫此刻仿佛整座城市的太阳。
灯火挂满船舷,彩绘的帆篷遮在上方,镀金的栏杆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甲板上舞姬旋转,裙摆飞扬,丝竹声随风飘荡,宛若一场不真实的梦。
人群的目光全被它吸引。有人屏息凝视,仿佛只要多看几眼,就能分到一点荣耀。
女孩的手却紧攥着袖中的小刀。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船舷中央,那高坐于宾客之间的男人。
——子爵。
他的披风在风里微微扬起,金线绣着纹章,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举着酒杯,身边的侍女们像雀鸟一般簇拥着猎鹰,每一次他开口,周围立刻爆发笑声与附和。
女孩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就在此时,她忽然看见了另一道光。
子爵胸口,一条沉甸甸的项链晃动。
金链之下,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猩红宝石,火光照上去,仿佛一滴凝固的血液。
女孩的心骤然收紧。
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她还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是那座宏伟的府邸。
白石铺就的庭院,常年有喷泉叮咚作响。
高大的书架上摆满了父亲收集的卷轴与典籍。
那天,她坐在雕花木椅上摆弄玩偶,父亲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匣子。
他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却在看她的时候软化下来。
打开匣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项链。
父亲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沉默片刻,伸手把它戴到她颈上。
金链冰凉,宝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当时并不在意,只嫌太沉重。小孩子的任性让她扯了扯脖子,甚至撇嘴嘟囔。最后干脆将它取下,随手丢在梳妆台上。
父亲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一瞬间复杂,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长叹一声。
——那一叹,如今成了回忆里唯一的声音。
后来,府邸燃烧,家仆惨叫,长廊染血。
父亲高举长剑,却在子爵的军队面前孤身倒下。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喉咙无声,哭喊不出。
而现在,那枚项链却挂在杀父仇人的脖子上,被当作战利品般炫耀。
女孩的心口一阵刺痛,她脚步微微踉跄。
“站稳。”男孩伸手扶住她,压低声音。
她怔怔看着那宝石,指尖在袖里发抖,几乎要将刀柄嵌进掌心。
“漂亮吧?”画舫上的声音忽然拔高,是子爵带着酒意的笑声。
他捏住项链,将那颗宝石举起,迎着火光炫耀。猩红的光芒折射在人群脸上,惊呼与喝彩随之响起。
“这是我从那固执的男爵身上夺来的战利品!”
子爵高声说道,“听说他还想把它传给女儿?可惜啊,忠义成了愚蠢,他自己把命都送了出去!”
宾客们大笑。
有人附和:“他若早早归顺,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偏要与大势作对,蠢得很!”
另一人摇着酒杯补上一句:
“是啊!如果不是英明神武的子爵大人镇守此处,早就乱成一团了吧!那死板的男爵,根本没资格守着这座城。”
笑声、碰杯声、附和声此起彼伏,把“政变”、“杀戮”这些字眼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仿佛只是谈资中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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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眼神一瞬间空白。她明白父亲的死因,却仍旧感到胸口被撕开了一样。
她晃了晃神,整个人像失了重心。鲜血在唇边溢开,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枚宝石。
男孩立即察觉,伸手握紧她冰冷的指尖,暗暗用力。
“别乱来。”他声音极轻,几乎埋进人群喧嚣里,“听他们说——船要在下游靠岸,他要去演讲。我们可以再等等。”
女孩的呼吸急促,瞳孔在火光中闪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若不是你按住我,我此刻已经冲出去了。
男孩迎上她的目光,心口发紧,却硬生生把声音压得冷静:“忍住。要是真的想报仇,就得活着。”
她的指节发白,唇边血迹斑驳,终于还是没动作。只是抬头盯着河面,胸膛起伏剧烈。
——
夜风吹过,画舫上的歌舞愈发喧闹,香气与酒气扑面而来。有人醉倒在船栏,放声大笑;有人挥舞酒杯,洒出金色的酒液,顺着甲板流淌。
岸上的百姓,有人忍不住鼓掌叫好,也有人咬着牙、低下头。那耀眼的灯火像是嘲弄,照亮他们的贫困与无能。
男孩与女孩缩在阴影里,紧紧依靠。他们不曾哭喊,也没有言语,只把愤怒和痛苦压在心底,像暗夜里的火种。
这一夜,他们记住了:仇人的模样、血耀的光芒、守军的布置,以及子爵自以为得意的傲慢。
而在夜色深处,那些压抑的情绪,已悄然酝酿成将来某一刻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