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弄汽油。”安德鲁说完,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
艾什莉只是点头,没有追问。她不关心他会怎么弄、从哪儿弄——安德鲁总有办法。他转身离开太平间,门合上的一刻,周围的空气仿佛忽然结冰,四周变得更加寂静,冷得像是声音本身都被冻结在空气里。
日光灯在天花板上“嗡”的一声颤了一下,那光是病态的灰白色,像是从死者眼眶里漫出的冷光。艾什莉站在原地没动,一只手拉了拉口罩,但没有戴上。
她的鼻子早已习惯这种味道了。
并不是血腥味。这里没有那么多血。尸体都被冲洗干净,封装得像标准化的产品,血腥被消毒水盖过,掺着塑料、钢材、冷凝水和一点点防腐剂的气味,像医院和垃圾站之间的一种混合物——闻久了甚至有点甜。
她环顾四周,冷气从排风口轻轻喷出,带着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律动,像幽灵在天花板间缓缓游动。墙角摆着几袋塑料布和废弃的棉被,躺在地上像被遗忘的病人。
她知道该干什么了。
手套没换,口罩也没戴。艾什莉走到太平间的那排金属抽屉前,抬手拉开了最近的一格。
抽屉滑出来的声音非常轻,像是对死者表示礼貌——但艾什莉从不信这种伪善。
第一具尸体是一名女性,三十岁左右。脸是好的,身上却缝得像一只被拆解过又随意缝合起来的布偶。胸腔开口沿着锁骨一直延伸到小腹,粗糙的缝线沿着切口一针一针钉在皮肤上,像某种没有情绪的工艺品。伤口边缘已经变色,呈灰白,似乎防腐液没注入得太均匀。
她的眼睛还睁着,瞳孔上蒙着一层干涸的乳白,死得不甘心也不重要——这里没人关心这一点。
艾什莉俯身,将她身上的病号服拉扯下来。布料已经硬化,带着尸斑的印痕,但还是可以烧的。她动作干脆地将衣物叠起,随手丢在一旁。
她继续拉开第二格。
是个男人,年龄比上一个还年轻,或许二十多岁。他的胸腔也是空的,腹腔也空了,脸被翻了出来,仿佛有人特意割开他的颧骨做某种“研究”。下巴脱落,只剩一块支撑物吊在脸部肌肉上,像一张溃烂的面具。
艾什莉只瞥了一眼,便蹲下撕扯那件染血的衬衫。布料沾着干涸的血浆,边缘裂成细丝,手一扯就掉了一块。但还能用。
第三格是个孩子。
艾什莉没有动。
她站在那儿好几秒,像是思考某种概率题,但神情没变。孩子的身躯很小,器官明显被取走了不少,腹部塌陷,眼睛闭着,却不是像成人那种被缝好的闭眼,而是被贴了几条医用胶布——简陋、粗暴。
她最终伸手,将那件印有卡通图案的t恤脱下,叠好。
一具接一具,柜门开了又关,衣物一件件丢进堆里。她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多看每具尸体超过三秒。
不是冷血,而是麻木。
但她知道每一件衣物都代表着有人曾经挣扎过、呼救过,或者只是安安静静地死去。
这里没有人听,也没有人记得。
她找到一只破旧的蓝色帆布包,把那些衣物塞进去。包里还翻出一些别的东西——一只断掉的塑料梳子、一副被碾坏的眼镜、一张被血染红的车票。
艾什莉只是盯着那张车票看了几秒,然后松手,让它滑回包底。
她走向堆放医疗器械的角落,从一个推车上翻出一瓶半空的酒精消毒液,又摸到一卷未拆封的棉花和一打纱布。
全是易燃品。
她又绕到门边的工具箱前,找到一把钳子、一根金属管,一卷电工胶布。手里的帆布包已经鼓起来了,鼓得像一头撑满垃圾的袋鼠,她拉紧拉链,挂在肩上,回头最后扫了一眼。
抽屉都合上了。
死者的衣物已被剥走,但他们连呻吟的权利都没有。他们被标记、编好号、整理进冷柜,然后等待最终“清空”。
门再次被推开。
安德鲁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黑色油壶,旧旧的塑料瓶身带着车库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潮气。他走近时,将右手的袖子甩了甩,一滴汽油甩在地上,立刻蒸发,留下一点点灰白印痕。
“抽了半桶。”他说。
“你用嘴吸?”艾什莉问。
“管子。”他抬起手,露出那段依旧挂着汽油味的细管,“虹吸效应,上课不好好学了吧?”
“真是老牌的做法。”
“那也比喝汽油强。”
他将油壶放下,开始检查帆布包里的物品,一边翻,一边点头。
“干得不错。”他说,“这些混合物烧起来够呛。”
“都从死人身上扒的。”艾什莉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折叠刀擦了擦,“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外面的人都往主楼去了。换班了。”
“我也听到了。”她点点头,“刚刚走了一批。”
“他们动静不小,笑得很开心。”安德鲁语气平稳,“不知道是刚吃完饭,还是刚卸了什么。”
“他们总是这样。”艾什莉靠在墙边,“像群在尸体上跳舞的苍蝇。”
安德鲁没说话,只是将油壶拎起晃了晃,确认里面的汽油足够分三次点火。那种透明的液体在瓶子里晃荡,像某种轻盈又危险的生命体。
“等个十分钟。”他说,“我们走冷藏室那边开始浇,然后往回烧。”
“从后门走?”
“那是最远的一条。”
艾什莉点头,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因为冷气而微微起鸡皮的皮肤。
这地方冷得不像人住的,像是给“产品”准备的。
“准备好了吗?”安德鲁问。
“随时。”她站起来,肩上那袋帆布包垂下来,像是猎人扛着一堆狼皮,“我已经不想等了。”
他们没有告别。也不会致哀。
他们也不是来拯救的。
只是清理。
这是一场无法写入记录的灾难,一场不会被报道的火,一场不留痕迹的报复。
火,会代他们说话。
而那火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所有人,都是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