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并未动怒,反而看向小道士,目光平静中带着一种审视:“正因不想再有无辜者死去,我们才更需查清所有线索,一击即中,将凶手连根拔起。”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记住,当你需要动脑子的时候,就别让情绪左右你的判断。你的对手,很可能会利用这一点。”
既然陆掌柜一直被关押在镇抚司大牢之中,而新的挖心受害者却依旧出现,这便足以证明凶手并非陆掌柜。她虽在牢中未受苛待,但连日的囚禁与忧惧,仍在她身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面容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步履也较往日迟缓了许多。小道士与小和尚站在镇抚司衙门口,目送她略显单薄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长街尽头。
至少……今晚不必再面对素绡那双欲言又止、隐含忧切与期盼的眼睛了。小道士心下稍松,却又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至于那侯二?继续关着吧。诬告反坐、扰乱公务,这两桩罪名他是逃不脱了。小道士懒得再为他费神,这种人,自有律法处置。
上官越过胡铁牛,亲自向镇抚司上下——从小旗、衙役到文书——逐一分派了任务:前往最新死者吴小篾家附近,挨家挨户仔细问话,探查案发时可有人听见、看见任何异常,哪怕一丝风吹草动也不可放过。他分派得极为周详,连谁负责哪条巷、哪几户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是小道士第一次见上官亲自过问这等看似琐碎的走访事宜,心中不由一动,隐约觉出此举别有深意。
镇抚司众人领了命,虽有些不解,却也老老实实地散入街巷,开始查探。
燕朗宸走到一处低矮的院门前,抬手轻轻叩响。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院内的光景便泄了出来。一个老叟正坐在院中的矮凳上,借着天光低头编着篾条。这老叟也是个靠做篾活谋生的手艺人。听见动静,他慢悠悠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你找谁呀?”
燕朗宸拱手道:“老人家,在下镇抚司燕朗宸。想问问,您可认识隔壁的吴小篾?”
老叟“哦”了一声,手上编织的动作不停:“小吴啊……认识,怎的不认识?一个巷子住着。”
“他昨夜出事了。”燕朗宸压低声音,“您老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或是看见什么生人进出?”
老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虚空,似在回想。过了片刻,他缓缓道:“好像……是有点动静。”
燕朗宸眼神一凝,迅速扫视四周,见巷中无人,便上前一步,低声道:“老人家,事关重大,可否进屋细说?”
萧彦祖则寻到一户独居的老太太家。他敲开门,扯出个憨厚的笑容,大声道:“大娘!俺是镇抚司的!来问问吴小篾的事,您老知道了吧?”
老太太耳朵似乎不大灵光,侧着耳朵:“啊?你说啥?你说哈子咧?”
萧彦祖耐着性子,凑近些,提高嗓门又重复一遍:“吴小篾!昨晚没了!您老昨晚听见啥、看见啥没?”
这回老太太听清了,点点头,瘪着嘴道:“有咧……咋能没听见?动静还不小哩!”
萧彦祖闻言,精神一振。
另一名小旗独自走进一条窄巷深处的人家。院门虚掩,他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年轻少妇正在院中晾晒衣物。骤然见陌生男子闯入,少妇吓了一跳,手中木盆“哐当”掉在地上,她后退两步,声音发紧:“你、你是谁?莫要乱来啊!再过来我喊人了!”
那小旗连忙停下脚步,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拱手道:“小娘子勿慌。在下是镇抚司差人,为查案而来。隔壁的吴小篾,你应当认得吧?”
少妇惊魂未定,上下打量他,见他身着公服,神色稍缓:“差爷?你要问什么?”
小旗正色道:“吴小篾昨夜遇害,想必你也听说了。在下想问问,昨夜子时前后,你可曾听到什么异响?或是看见什么可疑之人出入?左邻右舍,近日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少妇蹙起眉头,仔细回想:“好像……是有些动静。”她上下打量了这小旗一番,犹豫了一下,“差爷,大白天的,我家相公不在,就……就在这院里说么?”
小旗看了看敞开的院门和巷子,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低声道:“若小娘子方便,进屋细说更为稳妥。事关人命,还请行个方便。”
少妇咬了咬唇,眼波流转,思忖片刻,终于侧身让开:“那……差爷请进吧。”
……
类似的问询,在吴小篾家附近的街巷中悄然进行。镇抚司的人马如同细密的梳子,缓缓梳理着这片刚刚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街区。
小道士、胡铁牛与小和尚此刻正与上官一同守在吴小篾家门外等候消息。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萧彦祖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络腮胡都随着他的喘息一抖一抖:“哎!我遇到个老太太,她说她听到了动静!这老太太神了,明明耳朵背得厉害,可她说昨晚吴小篾死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
小道士闻言,眉头微皱,疑惑地看向他:“你是说……一个听力不好的老太太,听到了吴小篾遇害时的动静?”
萧彦祖咧着嘴笑,眼中闪着邀功的光:“那必须呀!李百户,咱这回算立功了吧?有没有……那个赏钱?”
小道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阿祖,你逗我玩呢?听力不好的老太太,怎么偏偏在那时候听得清清楚楚?你倒是说说看。”
萧彦祖一愣,挠了挠头:“啊?这……可是她确实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正说着,巷子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名打扮利落的少妇模样的女子,正扭着一个小旗的胳膊,将他半拖半拽地押了过来。那女子手劲奇大,小旗被她反剪着手,踉踉跄跄,满脸涨红,挣扎不得。
女子走到近前,手一松,那小旗便“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她拍了拍手,语气带着几分讥诮:“这小旗,呵,说是来查案问话,进了人家门,没说两句就想动手动脚。说他好色,还真是不冤枉。随便勾搭两句,便上了钩。”
小道士与胡铁牛见状,顿时警惕起来,手已按向腰间。一旁的上官却摆了摆手,语气平淡:“不必惊慌,自己人。”
小道士一愣:“自己人?”
胡铁牛也满脸困惑:“那这……这是在做什么?”
上官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小旗,又看向那女子,缓缓道:“我叫来的援手。此行有两个目的:其一,找出内鬼;其二,顺带试试你们永宁城镇抚司这些人的成色。”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现在看来……”
话音未落,巷口又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身形精干,眼神锐利。他手里也提着一个满身酒气、脚步虚浮的小旗,走到近前,随手将人往前一推。那小旗软倒在地,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好酒……好酒……”
中年男子朝上官抱了抱拳,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这些个小旗,倒是‘齐全’。酒、色、财都齐了,就差个‘气’。这厮,进了人家门,看见桌上摆着好酒,便挪不动腿了。也不管是不是在办差,端起来就喝,拦都拦不住。”
这时,四个小旗就剩燕朗宸了,而那些衙役以及被拉壮丁向附近百姓问话的,还未回来
小道士疑惑的问上官:这个内鬼所有人都是怀疑对象吗?
上官沉默不语,目光沉静地扫过地上那两个狼狈不堪的小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小道士看了眼身旁面色尴尬的胡铁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缓和气氛:“老胡啊,看来你手下这些小旗里,也就燕朗宸还算有点出息了……”
胡铁牛连忙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那是,小燕他向来稳重,办事也踏实……”
话音未落——
“咻——!”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毫无征兆地从巷子深处炸开!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转头循声望去——正是燕朗宸方才前去查探的那片区域。只见远处屋舍之间,隐约有烟尘扬起,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突兀。
上官眼神一凝,豁然起身:“内鬼确定了。跟我走。”
小道士闻言,双眼猛地睁大,下意识转头看向胡铁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胡铁牛更是直接愣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只一瞬,小道士便回过神来,快步跟上已转身疾行的上官。胡铁牛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了上去,声音里带着颤抖与茫然:“不会吧……小燕他……怎么会……”
老叟引着燕朗宸进了屋。屋内比院中更显昏暗,窗纸泛黄,只透进几缕稀薄的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老叟摸索着走到桌边,歉声道:“官人莫怪,老叟眼神不济,这屋里黑惯了。您若需要,老朽给您点盏灯?”
燕朗宸摆摆手:“不必。老人家,你直接说便是。”
老叟又慢吞吞地提起桌上的粗陶壶:“官人可要喝口水?老叟给您倒一杯。”
“不必。”燕朗宸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拖延的意味,“老人家,你方才说昨夜听到了动静。究竟听到了什么?又或者……看到了什么?”
老叟放下陶壶,在昏暗中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昨夜啊……其实老朽没听见什么。”
燕朗宸眉头微蹙:“那你之前说……”
“老朽是看见了。”老叟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颤音,“小吴这孩子……也是编篾为生,与老朽算是同行。昨夜老朽赶着编一批货,偏偏篾刀崩了口,便想去他家借把刀用。走到他家院门外,门……没关严。”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极可怕的景象,声音越发干涩:“我就瞧见……小吴站在院里,他面前还站着一个人。然后……然后那人忽然伸出手,就那么……直直插进了小吴的胸口……”
燕朗宸呼吸一紧,身子微微前倾:“你看清了?凶手是谁?”
老叟摇头,影子在昏暗里轻轻晃动:“老朽哪敢出声……吓得魂都快没了,赶紧悄悄摸回了家,一整夜没敢合眼。”
“样子呢?”燕朗宸追问,“那凶手是男是女?身形如何?”
“样子……没看清脸。”老叟似乎在努力回想,语速很慢,“但看那身形……窈窕纤细,像是个……女子。”
“女子?”燕朗宸目光一凝,又向前逼近半步,“你确定?不是男子,也非其他形貌古怪之物?”
“就是个女子。”老叟肯定道,声音却平静得有些异样。
燕朗宸点点头:“明白了,多谢相告。”他嘴上说着,右手却似随意地抬起,仿佛要如常般拍拍老叟的肩头以示宽慰。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老叟肩头的一瞬——
那老叟的身子竟如游鱼般倏地一滑,以绝非常人所能有的灵巧,轻飘飘避了开去。
燕朗宸瞳孔骤缩。
昏暗中,只见那老叟缓缓抬起头,脸上怯懦惊惶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年轻人,”他开口,声音依旧苍老,语气却已截然不同,“对老人家,便是这般动手的?方才那一下,看似随意,指尖所向……却是老朽的肩井穴吧?”
话音未落,他枯瘦的手已如鬼魅般探入怀中,再抽出时,指间已多了一枚乌黑的铁哨。不等燕朗宸反应,他已将哨子含入口中,鼓气猛吹!
“咻——!”
尖锐凄厉的哨音,如同裂帛,瞬间刺破屋内的死寂与昏暗,向屋外疯狂扩散。
燕朗宸低喝一声,身形疾扑而上,一掌劈向老叟持哨的手腕。那老叟吹哨的同时,另一只手已如早有预料般向上格挡,“啪”的一声脆响,竟稳稳架住了燕朗宸这迅疾的一掌。力道传来,燕朗宸心中更沉——这绝非寻常老人的手劲!
老叟借力向后一退,脊背微弓,随即双足猛地蹬地,整个人如鹞子般冲天而起!
“轰隆!”
年久失修的屋顶被他硬生生撞开一个大洞,碎瓦断椽纷落如雨。他身影一闪,已从破洞中窜出,落在了阳光刺目的院子里。
燕朗宸毫不迟疑,纵身从破洞中追出,身形刚落定,便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胡铁牛那带着震惊与痛心的吼声,由远及近:
“小燕——!内鬼……当真是你?!周百户待你如子,你为何……为何啊?!”
上官的目光落在燕朗宸身上:“燕朗宸,武修三境巅峰。按镇抚司的规矩,以你的修为与资历,早该调任他处,擢升总旗。只是你家中老母年迈体衰,不便远迁,你为尽孝道,甘愿留在永宁,屈就小旗之位。”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天赋不错,永宁百户周业对你颇为赏识,甚至不惜倾囊相授,助你精进。可惜……最终,你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燕朗宸垂着眼,沉默地站在原地,对上官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上官也不在意,转而看向一旁的小道士:“李同尘。”
小道士一愣:“啊?”
“你已入三境。与这般根基扎实的对手生死相搏的机会,不多。”上官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来拿下他。”
小道士指了指自己,有些难以置信:“我?”
上官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小道士深吸一口气,他反手抽出腰间的桃木剑,剑尖斜指地面,看向燕朗宸:“燕小旗……我不知你为何走到这一步。但事已至此,还请……束手就擒。”
燕朗宸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柄制式的镇抚司铁剑,剑身泛着冷硬的寒光。他手腕一振,剑尖微微抬起,对准了小道士,动作干脆利落,是千锤百炼的起手式。
无需多言,既然上官要他“切磋”,那便战。
小道士心中一凛,握紧了桃木剑。
院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两人相隔数米,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燕朗宸周身的气息沉凝如山,虽无滔天气势,却如深潭之水,暗流潜藏,给人以无形的压迫。小道士则气息略显浮动,新晋三境的修为尚未完全圆融,但他眼神专注,将杂念尽数压下,脑海中飞快闪过那套新学不久《一套还行的剑法》的要诀。
没有预兆,燕朗宸动了。
他脚步一错,身形并非快若鬼魅,却异常扎实有效,两步便已侵入小道士身前七尺之地。手中铁剑平直刺出,毫无花巧,剑锋破空,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直取小道士中宫。这一剑,速度、力量、角度都恰到好处,是剑法最基础的“直刺”,但在燕朗宸手中使来,却带着一股千军辟易般的决绝与精准,封死了小道士左右闪避的大部分空间。
小道士不敢硬接,脚下步法一变,身形如风中芦苇般向后飘退,同时桃木剑由下向上斜撩,并非格挡,而是贴着对方剑身外侧一搭、一引,试图将那股直刺的力道带偏。两剑并未实打实碰撞,只是微微一触,小道士便感觉一股沉实的内劲顺着木剑传来,震得他手腕微麻。他顺势再退半步,卸去余力。
燕朗宸一击不中,剑势立变。直刺的剑锋陡然下沉,化作一道凌厉的弧光,拦腰横斩。这一变招迅捷无比,衔接得天衣无缝,显示出他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剑风呼啸,竟带起地上些许尘土。
小道士瞳孔微缩,已知对方剑路老辣,硬拼绝非上策。他腰身猛地向后折去,几乎与地面平行,那冰冷的铁剑贴着他的鼻尖扫过。与此同时,他手中桃木剑点向地面,借力弹起,整个人如陀螺般旋转半周,剑随身走,划出一道飘忽的圆弧,反削向燕朗宸持剑的手腕。这一下避得惊险,反击却刁钻。
燕朗宸手腕一翻,铁剑上挑,“铛”的一声脆响,格开了桃木剑。这一次是实打实的碰撞,金铁交鸣之声刺耳。小道士只觉一股更大的反震力传来,虎口发热,桃木剑险些脱手。他心下骇然,对方内力之凝练,远在自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