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桐的第一道命令,让整个营地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把身上这件干净衣服脱了,去箱底翻最烂的那件换上。”
他对着刚刚换上崭新衬衫,正在镜子前沾沾自喜的陈猛说道。
“还有,让弟兄们都去锅底掏点灰,脸上,脖子上,都抹匀了。”
王悦桐的语气很平淡。
“要有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风霜味儿。”
陈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团座,您这是……这是干什么?咱们好不容易才过上点人样的日子。”
“演戏。”
王悦桐的回答简单明了。
“演给即将到来的贵客看。”
他走到陈猛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美国人快来了。”
“他们不喜欢看到一个脑满肠肥的盟友,他们喜欢英雄,尤其是又惨又硬,在绝境里依旧坚持战斗的英雄。”
“咱们得满足客人的特殊癖好。”
第二道命令紧随其后。
“小林,带着你的技术人员,暂时从这个山谷消失。”
“去北边那个隐蔽的山洞里待几天,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不许见任何人。”
刚刚被委以重任,正准备大展拳脚的日本地质博士小林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恭敬地鞠躬领命。
“还有,”王悦桐的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在角落,准备进行初步加工的翡翠原石。
“把这些石头,全部给我埋进那个最深的秘密洞穴里,一块都不许露出来。”
第三道命令,是给王德发的。
王德发被叫到营帐,看着王悦桐脸上那副熟悉的、让他心底发寒的笑容,两条腿肚子又开始不听使唤。
“王当家的,又要辛苦你一趟了。”
王悦桐递给他一杯水。
“带着你大部分的弟兄,撤回山里去,玩几天捉迷藏。”
“就留下百十个看起来最憨厚老实的,换上咱们的军服,伪装成被我解救和团结的当地抗日民众。”
王德发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
整个“神之泪”山谷,像一个即将开拍的巨大片场,在总导演王悦桐的指挥下,开始了疯狂的“场景改造”。
刚刚建好的水力磨坊,被用巨大的茅草和藤蔓伪装成了一个普通的窝棚。
整齐的营房被故意弄得东倒西歪,士兵们被要求把吃剩的骨头和食物残渣随意丢弃在营地周围。
空气中弥漫的烤肉香气,也被严令禁止。
取而代之的,是用潮湿的木头和烂树叶制造出的,呛人又充满霉味的浓烟。
“团座,这也太过了吧?”
陈猛看着弟兄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活像刚从难民营里逃出来,嘴角不住地抽动。
“细节决定成败。”
王悦桐却不满意,他指着一处空地,“还不够。”
他叫来一个排长,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带上你的人,去东边那条美国人可能经过的山路上,找几头野猪。”
“记住,动静搞大点,用步枪和手榴弹,打完之后,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弹壳和血迹都留着。”
“要制造出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遭遇战的假象。”
陈猛终于忍不住了。
“团座!就为几头野猪,浪费那么多金贵的子弹?”
“老陈,这不是子弹,这是布景,是道具。”
王悦桐耐心地解释。
“我们要让客人相信,我们不仅生活困苦,而且时时刻刻都在跟日本人或者野兽搏斗。”
“一个精彩的故事,需要有力的证据来支撑。”
说着,他拿出一叠纸,上面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这是给美国联络官准备的‘汇报材料’。”
王悦桐将稿子递给陈猛。
“你找个文笔好的,润色一下,抄录成一份战地日记。”
陈猛接过来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那上面,用一种悲壮而充满英雄主义的笔调,详述了556团是如何在第一次入缅作战中,孤军奋战,与日军第十八师团浴血拼杀了三天三夜。
又是如何在弹尽粮绝后,靠着野菜和树皮,穿越了野人山的死亡地狱。
最后,如何在这片山谷里站稳脚跟,团结当地的克钦族兄弟,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每天都在与日寇的巡逻队斗智斗勇……
故事编得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陈猛拿着那份“敌后抗战史”,看着自家团长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无耻”和“缜密”这两个词,有了全新的、深入骨髓的认识。
他忽然觉得,这位爷的心思,比这山里的瘴气还要深,还要毒。
但奇怪的是,跟着这样的人干,心里居然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兴奋。
他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或许,他们真的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哪怕这过程看起来,像一场离谱到极点的荒诞闹剧。
一周后。
一支由四名美国军人组成的特别联络小组,终于在向导的带领下,筋疲力尽地抵达了“神之泪”山谷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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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是一名oss上尉,代号“毒蛇”。
他身形精悍,眼神锋利,常年的特工生涯让他习惯用最苛刻的眼光审视一切。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那处被“伏击”过的战场,看到了被子弹和手榴弹炸得一片狼藉的林地,还有野猪那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这让“毒蛇”上尉的心,沉了下去。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会看到一支士气崩溃,形同乞丐的溃兵。
然而,当他拨开最后一道藤蔓,山谷内的景象,却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幅足以载入《生活》杂志封面的画面。
营地简陋破败,到处都是用树枝和茅草搭建的窝棚。
士兵们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无法洗去的污垢,眼神却像荒原上的饿狼,充满了警惕和坚韧。
岗哨林立,纪律严明得不像一支在丛林里挣扎了数月的孤军。
山谷中央,一堆巨大的篝火正在燃烧。
上百名中国士兵正围着篝火,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只是在低声唱着一首他们听不懂,却充满了悲壮和苍凉意味的军歌。
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像是对亡魂的哀悼,又像是对命运不屈的咆哮。
一个年轻的中国军官,背对着篝火,独自站在悬崖边,眺望着山谷外的无尽黑暗。
他的军服同样破旧,身形却挺拔得惊人,像一杆被死死插在阵地上的标枪。
那坚毅的侧脸线条,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棱角分明。
“毒蛇”上尉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触动了。
这与他想象中任何一支溃兵的模样都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绝望,没有崩溃。
只有一种被压缩到了极致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他握紧了手里的卡宾枪,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意。
这,就是史迪威将军要他寻找的人。
一个身处地狱,却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的东方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