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油脂香气。
士兵们围着几堆微弱的火苗,用刺刀笨拙地撬开牛肉罐头,然后像是饿了半辈子的野狗,直接用手抓着油腻的肉块往嘴里塞。
有人吃得太猛,被噎得直翻白眼,旁边的人就笑着捶他的背,递上水壶。
劫后余生的狂喜,让这支溃兵暂时忘却了昨日的绝望。
“团座,都清点完了。”
陈猛压抑着兴奋,快步走到洞口,向独自吹着山风的王悦桐报告。
“咱们这次,真是捅了鬼子的龙王庙了!光是牛肉罐头就够全团兄弟敞开吃三个月!大米三百多袋!药品,尤其是磺胺粉,足够装备一个野战医院了!”
他的脸上泛着红光,声音都在发颤。
“枪支弹药呢?”王悦桐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陈猛的兴奋劲儿顿时被浇熄了一半,他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
“缴获了九十二条三八大盖,还有四挺歪把子,子弹倒是不少,可都是65毫米的,跟咱们的中正步枪不通用。咱们自己的弹药,还是不够打一场硬仗。”
王悦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就是现实,食物只能让他们活下去,但弹药,才是他们在这片丛林里安身立命的本钱。
突然,外围警戒的哨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团座!陈营长!外面……外面发现一个我们的人!”
王悦桐和陈猛对视一眼,立刻跟了出去。
洞外的灌木丛里,一个穿着国军传令兵制服的人瘫在地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嘴唇干裂出血,浑身上下被划得没有一块好皮肉。
他看见王悦桐军服上的领章,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用尽全身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蜡丸封好的小铜管。
“团…团座…白…白副总长的…密信…”
说完这句,他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陈猛赶紧让人把他抬进山洞抢救,自己则把那枚沉甸甸的铜管交到王悦桐手上。
“团座,是健公的信!”
几个凑过来的军官脸色都变了。
白崇禧,桂系的大佬,国民政府的二号人物之一,更是王悦桐的便宜舅舅。
他的密信,在这个时候送到,分量重如泰山。
王悦桐捏开蜡丸,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是桂系内部专用的“皓电”密电码。
“妈的,机要员在过河的时候被鬼子炮弹炸没了!”一个连长懊恼地一拳砸在石壁上,“这下好了,捧着圣旨也看不懂写的是啥!”
陈猛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围着王悦桐手里的信纸转了两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团座,这可怎么办?要不……咱们先往西走,想办法找到孙将军的主力,他们那肯定有电台和译电员。”
“找到他们,然后呢?”王悦桐淡淡地反问,“把我们这点家底全交出去,再被当成炮灰扔掉一次?”
陈猛顿时哑口无言。
山洞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所有军官都盯着那卷看不懂的密码,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王悦桐开口了。
“拿纸笔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猛怔怔地看着他:“团座,您要干嘛?”
“译电。”王悦桐的回答简单干脆,仿佛在说一件吃饭喝水般的小事。
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极其古怪,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译电?开什么玩笑!
这位关系户团长,平日里除了摆少爷谱就是满嘴跑火车,什么时候学过这种堪比特工的本事?
“团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陈猛还想劝。
“少废话,拿来。”王悦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陈猛没辙,只能让人找来一张缴获的日军地图,背面是空白的,又递上一支铅笔。
王悦桐接过纸笔,就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将信纸展开。
他不再是那个没骨头似的懒散青年,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了。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那双总是带着三分轻佻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眼神专注而锐利,像一把即将出鞘的手术刀。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足足五分钟。
脑海中,前世看过的那些关于民国密码战的资料,如同幻灯片一样飞速闪过。
桂系的“皓电”,脱胎于商用电码,但加入了不规则的变位和替代加密。
破译的关键,在于找到那个隐藏在日期和特定暗语里的“密钥”。
他开始在地图背面飞快地书写,一串串字母和数字在他笔下流淌。
周围的军官们屏住呼吸,围成一圈,伸长了脖子看。
他们完全看不懂王悦桐在写什么,只觉得那些鬼画符般的东西,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神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王悦桐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山洞里唯一的声音。
突然,他停下了笔。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他嘴角溢出。
他抬起头,将那张写满了汉字的地图纸递给陈猛。
“念。”
陈猛颤抖着手接过,借着火光,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悦桐吾侄,闻汝部于缅北陷于重围,仍能保全建制,不堕我桂系军人威名,甚慰……”
开头是标准的场面话,嘉奖和鼓励。
但念到后面,所有军官的脸色都变了。
“……史迪威其人,骄横跋扈,轻我将士。孙立人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汝当谨记,身为党国军人,首要为党国保存实力,切不可为外人作嫁衣裳,徒耗我桂军精锐……”
“……现令汝部,暂不必急于归建。可利用敌后之混乱局势,相机行事,广收散兵游勇,尤其……中央军之残部,将其迅速整编,化为己用。待时局明朗,此皆为我辈日后立足之根本……”
信很长,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
别管什么盟军,别管什么抗日。
利用现在的机会,抢人,抢地盘,把他这个团扩充成一个师,为战后跟蒋介石的政治斗争,多攒一张牌。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问他们是否缺衣少食,没有一句关心他们如何活下去。
有的,只是冰冷的算计和赤裸裸的权力博弈。
陈猛念完,整个山洞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军官的脸上,都写满了失望和愤怒。
他们在这里流血拼命,后方的大佬们,却只想着拿他们的命当筹码。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突兀地打破了沉寂。
王悦桐站起身,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所有人都被他笑懵了。
陈猛担忧地看着他:“团座,你……没事吧?”
王悦桐摆了摆手,止住笑,但那张俊朗的脸上,却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嘲讽和快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和译文叠好,郑重地放进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轻轻拍了拍。
这哪里是什么密令。
这他娘的是老子单飞的许可证!是老子以后另立山头、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尚方宝剑!
白崇禧啊白崇禧,你真是我的好舅舅!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军官,高高举起了那张写着译文的地图纸,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弟兄们!”
他的声音洪亮,在山洞里回荡。
“白副总长,给我们下达了最新作战指令!”
他刻意加重了“最新”两个字。
“命令!我新编556团,不必急于撤往印度归建!就地转入敌后,潜伏下来,长期袭扰日寇后方,为未来反攻做准备!”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保存实力”曲解为“长期潜伏”,将“收编部队”升华为“建立游击区”。
军官们全都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王悦桐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一把抓过那张完整的军用地图,用力地铺在地上,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的中心——那片广袤的,被标记为野人山的绿色区域。
但他指的,不是通往印度的死亡之路,而是那片法律和秩序都无法触及的蛮荒之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和疯狂。
“去他娘的撤退路线!”
“从今天起,我们不走了!”
“老子要带你们在这缅北,打下一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