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王案后的第一次大朝，也是永乐新朝真正意义上的开局。奉天殿内，百官肃立，但班列明显有了变化——楚王、湘王、代王、岷王的位置空着，周王也未至，宗室班列稀落了不少。文官班列中，方孝孺垂首而立，神色平静，但眼角细纹里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武官班列前，徐辉祖一身戎装，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朱棣端坐龙椅，面色比前几日好了些，但眼下仍有淡青。他扫过下方，缓缓开口：
“楚王案结，朝局初定。自今日起，朝中一应事务，皆以‘永乐’为号。朕有三道诏书，当廷宣读。”
司礼监太监展开第一道黄绫：“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登基，夙夜忧勤，惟恐德薄，难承大统。今察皇长孙朱允熥，聪慧仁孝，宜正储位。着立为皇太孙，入主东宫，择日行册封礼。钦此。”
立皇太孙！百官哗然。虽然早有预料，但诏书明发，还是激起波澜。允熥才十岁，立为储君，意味着至少十年内，朝政仍需今上主持。这是朱棣在明确宣告：皇位传承，不会再有变数。
“臣等恭贺陛下！恭贺皇太孙！”百官跪拜。
第二道诏书：“朕闻治国之道，在安民，在强兵，在富国。着设‘新政督办总理处’，总领铁路、海军、格物院、清军屯、发债券、开海贸诸事。以李景隆为总理大臣，徐辉祖、方孝孺为协理大臣，六部、五军府协办。一应新政事务，皆由总理处决断，可直奏朕前。钦此。”
新政督办总理处！权力空前。李景隆虽已是太师、魏国公，但加了这个“总理大臣”，便是新政的总掌门，连六部都要协办。徐辉祖掌军，方孝孺掌文，三人并立，这是朱棣为未来十年铺的路。
“臣等领旨。”李景隆、徐辉祖、方孝孺出列叩首。
第三道诏书：“边关不宁，海疆多事。着整饬九边，清查军屯，充实卫所。扩建海军，增设松江、泉州、广州、天津四大船厂，五年内，建远洋舰队一支。另，开海禁，设市舶司，许商民出海贸易，但需领照纳课，严禁走私。钦此。”
开海禁！这道诏书，真正炸开了锅。自洪武朝起，海禁便是国策，片板不得下海。如今竟要开禁，许民出海？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列，“海禁乃祖制，开禁恐引倭寇、番夷，祸乱海疆！且商民出海，易生奸猾，走私逃税，朝廷如何管控？”
“祖制？”朱棣淡淡道，“太祖立海禁，是因当时方国珍、张士诚余党盘踞海岛，倭寇猖獗。如今方、张早灭，倭寇已被俞通海、吴祯剿得七零八落。至于番夷……朕正要会会他们。李卿。”
“臣在。”
“松江船厂那艘‘永乐’号，何时可下水？”
“回陛下，年底可成。此船配新式火炮二十四门，载员五百，航速是旧船两倍。若成，可巡弋东南，震慑倭寇番夷。”
“好。”朱棣看向那御史，“听到没？有坚船利炮，还怕番夷？至于管控……市舶司专管，发‘船引’，征关税，严查走私。凡无引出海者，船货没官，人犯斩首。这还不够？”
“可商民重利，恐铤而走险……”
“那就杀。”朱棣声音转冷，“杀一儆百，杀百儆万。朕开海禁，是为互通有无，增国库收入，不是让奸商钻空子。此事不必再议，照旨执行。”
“是……”御史讷讷退下。
三道诏书，定储君，设总理处，开海禁，朱棣以雷霆手段，为新朝开局定下基调。退朝后，李景隆、徐辉祖、方孝孺被留下，至文华殿议政。
“新政督办总理处，设在原督办处，扩大规制。李卿，你总领，徐卿、方卿协理。但各有侧重。”朱棣摊开一份章程，“李卿主铁路、海军、格物院、海贸；徐卿主清军屯、整边备；方卿主科举改制、劝农桑、兴文教。三人每月初一、十五，联署奏报新政进度。遇大事，可随时面朕。”
“臣等遵旨。”
“眼下有几件急务。”朱棣指向地图，“第一，铁路。南京至徐州段，必须明年中秋前贯通。第二，海军。‘永乐’号年底下水，明年开春，朕要看到一支可出海巡弋的舰队。第三，清军屯。徐卿，你拟个章程，先从宣府、大同开始，那里被侵占最甚。记住，要稳，可杀鸡儆猴，但别逼反了边将。”
“末将明白。”
“第四，开海禁。市舶司的章程，李卿你与户部、工部共议。关税定多少，船引发多少，如何防走私，都要细。另外，水师要配合巡查，凡走私船，一律击沉。”
“臣领旨。”
“第五，”朱棣看向方孝孺，“科举改制，明年春闱便要试行。实学占三成，经义占七成，这是朕定的底线。方卿，你是天下文宗，此事你主持，务必稳妥，莫让士子哗变。”
“老臣定当竭力。”方孝孺肃然。
“好了，你们去忙吧。李卿留步。”
徐辉祖、方孝孺退下。朱棣从御案抽屉中取出一本奏折，递给李景隆：“看看。”
李景隆接过，是云南副总兵沐春的密奏。奏中言，沐晟被夺爵后，其旧部颇有不平，暗中有串联迹象。沐春已控制局面，但请朝廷速派大员赴滇，安抚军心，并查办沐晟余党。
“沐晟在云南经营三十年，根深蒂固。朕夺他爵位，锁拿进京，云南必乱。”朱棣踱步道，“朕已下旨，让沐春暂领云南军务。但光靠他，压不住。朕要你，去一趟云南。”
“臣去云南？”李景隆一怔，“可新政诸事……”
“新政有徐辉祖、方孝孺看着，出不了大乱子。云南却可能出大乱。”朱棣停下脚步，“沐晟与楚王勾结，其罪当诛。但他在云南，毕竟镇守有功，深得军心民心。若处置不当，激起兵变，西南震动，新政还推得下去？”
“陛下要臣如何处置？”
“安抚为主，查办为辅。”朱棣道，“你持朕尚方剑，可调云贵川兵马。到云南后，先安抚沐晟旧部，明示朝廷只罪沐晟一人，不累他人。再清查沐晟党羽，该拿的拿，但不可株连。最重要的是……”他盯着李景隆，“查清沐晟与楚王勾结的细节，还有，他们在云南，有没有藏兵、藏钱、藏军火。朕要的是云南安稳，不是云南血洗。”
“臣明白。何时动身？”
“十日后。这十日，你把总理处的事安排妥当。另外，”朱棣从怀中取出一枚虎符，“这是调兵符，可调云贵川三省卫所兵，总计五万。但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记住，你是去安抚，不是去征讨。”
“臣，领旨。”
离开文华殿，已近午时。李景隆回到督办处——现在该叫总理处了，门口已换上“新政督办总理处”的金字匾额。徐光远、赵铁柱正在指挥搬迁，将隔壁两处院子打通，扩大规模。
“公爷，陛下急召，可是有要事？”徐光远迎上。
“准备一下，十日后，去云南。”李景隆简短道，“徐光远，你留守总理处，协助徐将军、方师傅处理日常事务。赵铁柱，你挑五十名好手，随我去云南。要能打，机灵，最好有西南口音的。”
“是！”两人领命。
接下来十日，李景隆忙得脚不沾地。与徐辉祖、方孝孺交接政务，核定铁路预算，审核海军图纸，批阅格物院新项目，还要与户部、工部议定市舶司章程。每日只睡两个时辰，眼中布满血丝。
九月初二十，动身赴滇前夜，李景隆被朱棣召入宫中，赐宴饯行。宴设于乾清宫偏殿，只有君臣二人。
“这杯，为你壮行。”朱棣举杯，“云南路远，蛮瘴之地，你多保重。”
“谢陛下。”李景隆饮尽。
“朕知你累。”朱棣看着他消瘦的脸颊，“新政千头万绪，又让你奔波万里。但满朝文武，朕能托付此事的，只有你。”
“臣不敢言累。”
“是不敢，还是不能？”朱棣笑笑，“朕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知道累是什么滋味。但坐在这个位置上，累，也得扛着。”
他放下酒杯，正色道：“云南之事，朕有几句话，你记着：第一，沐晟必须死，但不能死在云南，要押解进京，明正典刑。第二，沐春可用，但需敲打，让他知道，离了朝廷，他什么都不是。第三，云南土司众多，沐晟能镇住，是靠恩威并施。你去了，该抚的抚，该打的打，但别真开战。西南不稳，新政难行。”
“臣谨记。”
“还有，”朱棣顿了顿，“楚王与沐晟勾结，背后可能还有人。你到云南，仔细查查，他们与朝中谁还有牵连。朕总觉得，楚王案，还没完。”
李景隆心头一凛：“陛下是怀疑……”
“朕谁都不信。”朱棣淡淡道，“只信证据。你去查，查出来，报朕。但记住，一切暗中进行，勿打草惊蛇。”
“臣明白。”
宴罢，李景隆告退。走出宫门，夜已深。秋风吹过，带着凉意。他紧了紧披风，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万里之外的云南，是瘴疠之地，是即将面对的又一场硬仗。
但他已无退路。
新政是船，他是舵手。风浪再大，也得向前。
十日后，九月三十。李景隆率五十护卫，离京赴滇。朱棣亲送至朝阳门，赐酒三杯。
“早去早回。”朱棣拍拍他肩膀，“朕等你回来，看火车通到徐州。”
“臣，定不辱命。”
车队启程，扬起烟尘。朱棣站在城楼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旗帜，久久不动。
“陛下，风大，回宫吧。”姚广孝低声道。
“大师，”朱棣忽然问，“你说，朕用李景隆，是对是错？”
“李大人忠心能干，是国之干城。”
“忠心……”朱棣喃喃，“皇兄当年，也这么信他。可最终，坐在这位置上的，是朕。”
姚广孝默然。
“不过，朕与皇兄不同。”朱棣转身，走下城楼，“皇兄信人，朕信制。新政总理处，三人并立，互相制衡。李景隆有权，但徐辉祖掌兵，方孝孺掌文。他若忠心，便是良臣；若有异心……”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寒光，说明了一切。
姚广孝看着皇帝背影，心中暗叹。
这大明的天，终究是变了。
而新政的巨轮，已缓缓启动，驶向未知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