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六月初四,亥时三刻。南京城在夏夜的闷热中沉睡,但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躁动。宵禁的梆子声已响过三巡,街巷空无一人,只有巡城兵丁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沉重而整齐。
十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三百名精挑细选的死士集结在后院,清一色黑衣黑甲,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他们多是燕山卫旧部,随朱棣南下的亲兵,还有一些是重金收买的江湖亡命徒。此刻,正默默检查着兵刃弓弩,给手铳装填弹药。
朱棣一身明光铠,腰佩长剑,站在月台下。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葛诚、道衍侍立两侧,另有几名心腹将领肃立阶下。
“都安排妥了?”朱棣声音平静。
“妥了。”葛诚低声道,“三大营主要将领,除神机营指挥使徐辉祖称病未至,其余十四人午后赴宴,酒中已下‘醉仙散’,此刻皆在府中厢房昏迷,由咱们的人看守。各城门守将,朝阳门张武、正阳门李彬是咱们的人,已控制城门;其余各门,咱们的人也在换防时混入,子时同时发难,可一举夺门。”
“宫中呢?”
“司礼监太监王振已被收买,子时他会开西华门。锦衣卫中,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兴是咱们的人,已控制诏狱,并调开了今夜宫中巡值的锦衣卫。皇城宿卫中,左掖门、右掖门、东华门都有咱们的内应。只是……”葛诚顿了顿,“乾清宫前的御前侍卫,是徐辉祖亲自挑选的,恐怕……”
“无妨。”朱棣淡淡道,“御前侍卫不过百人,咱们有三百死士,还有潜伏在宫中的内应。以有备算无备,足以控制皇城。关键是快——子时动手,卯时前必须控制全城。徐辉祖那边,派人盯死,若他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
朱棣望向皇宫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旋即被决绝取代:“传令:子时正,以‘清君侧,诛李景隆’为号,开十王府,兵分三路。一路由葛诚率领,夺朝阳门,接应城外潜伏的三百骑兵入城;一路由张玉率领,直扑皇城,控制西华门、东华门;我自率中军,入宫‘护驾’。记住,凡抵抗者,杀无赦。但陛下……必须活捉。”
“遵命!”
子时。更漏滴尽。
“轰——!”
十王府大门洞开,三百死士如黑色潮水涌出,马蹄声、脚步声瞬间撕裂夜的宁静。几乎同时,城中多处起火,喊杀声四起——是朱棣安排的疑兵,制造混乱。
“清君侧!诛李景隆!”
吼声在街巷间回荡。巡城兵丁猝不及防,有的被射杀,有的溃散。葛诚率百骑直扑朝阳门,守将张武早已大开城门,城外三百骑兵呼啸而入,与城内死士汇合,分成数股,扑向各衙门、仓库、武库。
张玉率百人奔至西华门,宫门果然虚掩。司礼监太监王振一身便服,在门内急招手:“快!侍卫刚换过班!”
百人涌入皇城。几乎同时,东华门也被内应打开,另一队死士杀入。宫中顿时大乱,太监宫女哭喊奔逃,零星的侍卫试图抵抗,被乱刀砍倒。
乾清宫。朱标被喧哗惊醒,披衣坐起:“外面何事?”
当值太监连滚爬爬进来,面无人色:“陛、陛下!有、有叛军!杀进宫了!”
朱标脸色一变,但迅速镇定:“何人作乱?徐辉祖呢?”
“不、不知道……徐将军午后赴宴未归,宫中侍卫大都被调开了……”太监哭道,“叛军已到乾清门了!”
朱标起身,走到殿门口。月光下,远处人影幢幢,火光闪烁,兵刃碰撞声、惨叫声越来越近。他闭了闭眼,缓缓道:“是燕王。”
“陛下!快从密道走!”几名贴身侍卫急道。
“走?”朱标苦笑,“能走到哪去?这是朕的皇宫,朕的江山。”他整了整衣冠,坐回龙椅,“取朕的剑来。”
“陛下!”
“取剑!”
侍卫含泪呈上天子剑。朱标拔剑出鞘,剑身映着烛光,寒如秋水。他抚着剑身,喃喃道:“父皇,儿臣……无能。”
此时,乾清门外。
张玉已率五十死士杀到,与数十名御前侍卫在宫门前血战。这些侍卫皆是精锐,结阵死守,一时难下。但死士人数占优,又悍不畏死,侍卫们不断倒下,阵线渐渐收缩。
“撞门!”张玉厉喝。
几名死士抬来撞木,猛撞宫门。“咚!咚!”厚重的宫门在撞击下颤抖。
门内,朱标握剑的手很稳。他看着身边仅剩的十几名侍卫、太监,轻声道:“怕么?”
“臣等誓死护卫陛下!”侍卫们齐声嘶吼。
“好。”朱标点头,“那便战。”
“轰——!”宫门终于被撞开!死士如狼似虎涌入。
“护驾!”侍卫们迎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朱标持剑而立,目光越过厮杀的人群,落在缓步走进大殿的那个人身上。
朱棣。
他一身戎装,长剑染血,踏过尸骸,走到御阶前。兄弟二人,四目相对。
“四弟,”朱标开口,声音竟异常平静,“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朱棣看着他,眼中有一瞬的挣扎,但很快化为冰寒:“皇兄,是你逼我的。”
“朕逼你?”朱标苦笑,“朕何时逼过你?你要兵权,朕给你燕山卫;你要钱粮,朕从未短缺;你要新政缓行,朕也准了。你还要什么?这龙椅么?”
“我要的,是公道!”朱棣声音激动,“父皇当年,本欲传位于我!是你,是那些文官,说什么‘立嫡立长’,逼父皇改立你为太子!这皇位,本该是我的!”
“所以你就勾结外敌,走私军火,私练军队,甚至……”朱标盯着他,“害死雄英?”
“我没有!”朱棣厉声道,“太子之事,与我无关!是周家自作主张!皇兄,你若信我,便下诏退位,我奉你为太上皇,保你一世富贵。若不信……”他举起剑,“今夜,紫禁城要流很多血。”
“你动手吧。”朱标缓缓起身,持剑走下御阶,“让朕看看,咱们朱家的儿郎,是不是只会对自家人挥刀。”
朱棣眼中凶光一闪,正要下令强攻,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喊杀声从皇城方向传来,比方才更激烈!
“殿下!不好了!”一名满身是血的死士冲进来,“徐辉祖!徐辉祖带兵杀进来了!神机营、五军营反了!咱们的人被堵在皇城里了!”
“什么?!”朱棣脸色大变。徐辉祖不是被药倒了么?神机营、五军营的将领不都被控制了吗?
几乎同时,又一名死士冲入:“朝阳门失守!葛大人被擒!城外……城外来了大军!看旗号,是、是李景隆!”
李景隆?!朱棣如遭雷击。他怎么可能现在到?不是说明日么?
乾清宫外,战局已逆转。
徐辉祖一身戎装,率两千神机营精锐,从西华门杀入,与叛军绞杀在一起。神机营装备精良,火铳齐射,叛军死士成片倒下。五军营、三千营的官兵也陆续赶到——他们的将领根本未被控制,赴宴的只是替身!这一切,都是徐辉祖与方孝孺设下的局。
“燕王谋逆!诛杀叛党!”
吼声震天。叛军本已苦战,见援军杀到,士气崩溃,或降或逃。张玉见大势已去,率残部退入乾清宫,护在朱棣身旁。
“殿下,走!”张玉急道。
朱棣死死盯着朱标,眼中满是不甘。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走?往哪走?”殿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李景隆一身风尘,手持尚方剑,大步走入。他身后,是石勇和数十名精锐护卫,还有被捆成粽子的葛诚、王振等叛党头目。
“李景隆……”朱棣咬牙,“你果然,是本王命中的克星。”
“是殿下自作孽。”李景隆走到朱标身前,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不迟。”朱标扶起他,看向朱棣,“四弟,你输了。”
朱棣惨笑:“是,我输了。但我不会降。朱家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他举剑,横在颈前。
“拦住他!”朱标急喝。
但已晚了。朱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剑刃抹过——
“当!”
一道银光击在剑身上,是李景隆掷出的匕首。长剑偏了半分,只在朱棣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几乎同时,张玉飞扑上前,夺下朱棣的剑,死死按住他。
“殿下!不可!”张玉虎目含泪,“留得青山在……”
“青山?”朱棣颓然瘫坐,望着殿顶藻井,眼中再无神采,“本王的青山……没了。”
朱标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颈间的血痕,许久,轻声道:“四弟,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朱棣闭上眼睛,泪水滚落。
“押下去。”朱标起身,疲惫地挥挥手,“关入宗人府,严加看管。一应叛党,交由三法司、锦衣卫会审。李卿,徐卿,善后事宜,交由你们。”
“臣,遵旨。”
天色微明时,宫中战斗彻底平息。叛军死士死伤二百余,被俘百人;官兵伤亡亦不下三百。乾清宫前,尸骸遍地,血流成渠,宫人正提水冲洗,但青石砖缝中的暗红,怕是再也洗不掉了。
文渊阁内,灯火通明。方孝孺、李景隆、徐辉祖、茹瑺等重臣齐聚,紧急议事。
“陛下受惊,已服了安神汤歇下了。”方孝孺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肃清余党。李大人,燕王谋逆,铁证如山。当如何处置?”
“按《皇明祖训》,谋逆当诛。”李景隆沉声道,“但燕王毕竟是亲王,陛下亲弟。如何处置,还需陛下圣裁。”
“陛下仁厚,恐不忍加诛。”徐辉祖皱眉,“但若从轻发落,如何震慑天下藩王?此次燕王勾结边将、私练军队、走私军火、甚至谋害太子,桩桩件件,皆十恶不赦。不严惩,国法何在?”
“严惩自然要严惩。”方孝孺道,“但需稳妥。燕王在边关经营二十年,旧部众多。若贸然诛杀,恐边关生变。依老夫之见,可先削其王爵,废为庶人,圈禁凤阳。其余党羽,按律严办。待朝局稳定,边关安抚,再行定夺。”
众人点头。这确是稳妥之策。
“另外,”李景隆道,“需立刻派人赴北平,接管燕山卫,安抚边关将领。还有天津、大同、宣府等处涉案边将,一体锁拿。新政不可停,铁路要继续修,海军要继续建。只有国富民强,才能杜绝此类祸患。”
“李大人所言极是。”方孝孺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复杂,“此次平乱,李大人才是首功。若非你及时赶到,又识破燕王调虎离山之计,与徐将军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你如何提前赶回?”
李景隆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是陛下密旨。陛下早察觉燕王有异,但苦无证据。故命臣明面上赴天津查案,实则暗中折返,与徐将军、方师傅配合,设下此局,引蛇出洞。至于那些证据,确是真的,只是……送达时间,比燕王知道的,早了半日。”
众人恍然。原来这一切,都在皇帝掌控之中。
“陛下圣明。”方孝孺感慨,又皱眉,“只是,太子之事……”
“太子之事,燕王确实不知情。”李景隆道,“是周家与清虚子为讨好燕王,自作主张。但燕王纵容属下,失察之罪,难逃其咎。”
众人沉默。太子之死,终究成了这场兄弟阋墙的导火索,也成了皇帝心中永远的痛。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众人疲惫的脸上。一夜惊变,大明王朝度过了一场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但付出的代价,同样惨重。
“报——”一名太监匆匆入内,“陛下醒了,召诸位大人乾清宫见驾。”
众人起身,整理衣冠。走出文渊阁时,东方天际,朝霞如血。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座皇宫,这个帝国,已永远地改变了。
李景隆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乾清宫方向。那里,他的君王,他的挚友,正在承受着骨肉相残的痛苦。而他,能做的,只有继续前行,辅佐这位君主,稳住这艘刚刚驶过暗礁的巨舰。
前路,依然漫长。
但至少,最险的那道关,已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