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盏琉璃宫灯高悬梁下,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殿中设一席,朱棣居主位,李景隆坐客位首席,张玉、葛诚等燕王府属官陪坐下首。面前紫檀案几上,菜肴丰盛:烤全羊、炖鹿肉、烧野雉,皆是北地风味,配以窖藏二十年的山西汾酒。一队乐工在屏风后奏着《秦王破阵乐》,曲调雄浑,与江南丝竹迥异。
“景隆兄,请!”朱棣举杯,声音洪亮,“这第一杯,为你接风洗尘。北平苦寒之地,不比南京锦绣繁华,委屈兄了。”
“殿下客气。”李景隆举杯还礼,“北平龙兴之地,虎踞北疆,乃我大明屏障。李某能来此地,亲见殿下治下军容民情,是幸事。”
两人对饮一杯。酒是烈酒,入口如火,直烧到胃里。
“说起军容,”朱棣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白日兄在城上所见,我燕山卫将士,比之神机营新军如何?”
来了。第一道试探。
李景隆神色不变:“燕山卫乃殿下亲训,纪律严明,悍勇善战,实为天下强军。神机营初创,不过三年,所恃者唯火器之利、操典之新。若论野战搏杀、弓马骑射,自不及燕山百战精锐。”
这话说得漂亮,既承认燕山卫强,也点出新军优势在于“新”。
朱棣大笑:“兄过谦了。淮河一役,神机营铁道运兵,一日驰援三百里;大同之战,火炮齐发,瓦剌丧胆。这些,本王在北平都听说了。新军之利,在于器,更在于……法。”他顿了顿,“听说兄在神机营推行什么……‘参谋制’‘后勤制’,打仗还要先算粮草、算弹药、算行程?”
“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为将者,当先知己知彼,算无遗策,方能决胜。”李景隆坦然道,“古时良将,亦重粮道、察地形。李某不过将之条理化、制度化罢了。”
“条理化……”朱棣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兄在南京推行新政,修铁路,造铁船,改科举,如今又改军制。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翻天覆地之举。皇兄能容兄如此施为,实是……胸襟如海。”
这话里有话。既说朱标宽容,也暗指李景隆擅权。
“陛下圣明,知变通则久。”李景隆从容应对,“北元虽遁,蒙古未灭;东南海疆,番夷窥伺。若固步自封,只知守成,终有落后挨打之日。陛下常言,太祖高皇帝开国时,何尝不是披荆斩棘,革故鼎新?今陛下承袭太祖遗志,富国强兵,李某不过马前卒,尽本分而已。”
“好一个尽本分。”朱棣抚掌,“兄之本分,怕是比朝中阁老还重。总领新政,督办铁路海军,如今又持尚方剑巡视九边……便是当年徐达、常遇春,也无这般权柄。”
气氛骤然一凝。陪坐的张玉、葛诚都停下杯箸,看向李景隆。
李景隆放下酒杯,缓缓道:“殿下此言差矣。徐、常二位国公,开国元勋,战功彪炳,李某岂敢相比?陛下赐李某权柄,是为推行新政,巩固边防。此权是责任,非荣耀。若事有不成,李某自当请罪。至于尚方剑……”他从腰间解下短剑,平放案上,“此剑是陛下所赐,专为查案、肃贪、整军。剑锋所向,唯国法军纪。北平若有蠹虫,李某当以此剑斩之;若边军有弊,李某当以此剑革之。但若燕山卫上下忠心为国,守土安民,此剑……不过装饰。”
话说得软中带硬。朱棣盯着那柄金鞘短剑,眼中神色变幻,忽然大笑:“好!说得好!剑是天子剑,人是忠直臣。来,再饮一杯!”
酒过三巡,朱棣话锋一转:“兄此次北来,说是查案、巡视。周家那案子,本王也有所闻。周崇仁此人,本王打过交道,看似老实商人,实则贪婪狡诈。他敢勾结朝臣,走私军火,死有余辜。只是……”他顿了顿,“他那三子周平,听说带了一批硝石硫磺,逃了?”
“是。据查,周平可能逃往口外,或……来了北平。”李景隆直视朱棣。
朱棣笑容不变:“来了北平?那倒要好好查查。张玉!”
“末将在!”
“传本王令,燕山三卫,全城搜捕周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有包庇隐瞒者,军法从事!”
“是!”
“兄可满意?”朱棣看向李景隆。
“殿下雷厉风行,李某佩服。”李景隆拱手,“只是,周平所携硝石硫磺,数量不少,需有地方存放,有人接应。李某已命人绘制周平画像,发往各州县关卡。若能得燕山卫协助,在北平城内及周边搜查仓库、货栈,或能有获。”
“这是自然。”朱棣满口答应,却又道,“不过兄也知,北平不比南京,地广人稀,商旅往来复杂。那些硝石硫磺,若已运出口外,进了蒙古地界,就难追了。兄在南京查案神速,五日破案,但北疆……情况特殊,怕是要多费些时日。”
“李某明白。但事在人为。”李景隆道,“另外,李某此行还有一事,想请教殿下。”
“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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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意,修建一条铁路,自南京经徐州、济南、德州,直达北平,再延伸至大同、宣府,连通九边。”李景隆观察着朱棣神色,“此路若成,兵马粮草,旬日可至北疆;边关军情,一日可抵南京。于国防,大利。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朱棣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顿。
殿内霎时安静。乐工似乎也感受到气氛变化,奏乐声低了下去。张玉、葛诚等人,皆屏息凝神。
“铁路……通到北平?”朱棣缓缓放下酒杯,笑容淡了些,“兄可知,修这样一条路,要多少银子?征多少民夫?过多少州县田地?”
“初步估算,需银八百万两,五年工期,征发民夫三十万。”李景隆如实道,“但此路一成,北疆粮饷转运成本可降七成,边军轮换速度可增五倍,商旅往来,税收可年增百万。长远看,利大于弊。”
“长远……”朱棣摇头,“兄是南人,不知北地之苦。河北、山西,地瘠民贫,去岁又逢旱,百姓已是不堪。若再征发数十万民夫,夺其农时,占其田地,恐生民变。此其一。”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北疆地图前,手指划过山川:“其二,铁路贯通南北,固然便捷。但若战时,敌军只需断一处,整条路便废。反不如现有官道驿路,点多线长,一处被断,尚有他路可绕。此其三……”
他转身,目光如电:“铁路所过之处,需设车站、仓库、兵营。这些要害,若落入奸人之手,或为敌所用,岂不是开门揖盗?”
句句在理,但句句反对。
李景隆平静道:“殿下所虑,李某亦曾思量。民夫征发,可给钱粮,以工代赈,反可活民。铁路防护,可设护路兵,沿线路建堡垒,配火炮,寻常马匪难破。至于要害之地,自有朝廷驻军把守。何况……”他加重语气,“若有铁路,朝廷援军旬日可至,纵有小股敌军骚扰,也能迅速清剿。这比现今援军一月乃至数月方至,孰优孰劣?”
朱棣沉默。他走回座位,重新斟满酒,却不喝,只是看着杯中涟漪。
“兄之言,皆在理。但此事……太大。”他缓缓道,“需从长计议。至少,要等北疆安定,百姓富足,方可行之。眼下瓦剌虽败,但鞑靼、兀良哈诸部未平,女真亦在壮大。此时大动干戈修路,恐边患又起。”
“正因边患未平,才需铁路。”李景隆寸步不让,“殿下试想,若有铁路,今年大同被围时,援军何需一月?三日可至!边军何愁缺粮缺饷?铁路朝发夕至!届时,瓦剌敢来犯?蒙古敢南下?”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谁也不让。
许久,朱棣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疲惫,有些无奈:“兄啊兄,你这张嘴,还真是……能把死人说活。罢了,此事非本王能定。兄既有陛下旨意,本王自当配合。但有一条——”他盯着李景隆,“铁路若修,北平段如何走,设哪些站,驻多少兵,需与本王商议。北疆,终究是本王在守。”
“这是自然。”李景隆见好就收,“殿下镇守北疆二十载,熟悉地理民情,自当请教。”
气氛稍缓。朱棣重新举杯:“那便说定了。来,喝酒!今夜只叙旧,不论政事!”
宴至亥时方散。朱棣亲自送李景隆出府,在府门前,他忽然道:“景隆兄,本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殿下请说。”
“兄之才,千古罕见。所谋之事,亦皆为国为民。但……”朱棣压低声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兄在南京,已树敌无数。此次北来,更触动太多人利益。望兄……好自为之。”
这话似关切,似警告。
李景隆躬身:“多谢殿下提点。李某只知尽力做事,不问荣辱。若真有风来,李某愿做那根最硬的木头,看是风折木,还是木挡风。”
朱棣深深看他一眼,拱手:“那便……祝兄好运。”
回驿馆的路上,夜风清冷。徐光远低声道:“大人,燕王今夜,句句机锋啊。”
“他是在试探,也是在划界。”李景隆望着车窗外北平的夜色,“铁路之事,他反对,但不坚决。周家案子,他配合,但有保留。他在观察,在权衡,在等……南京那边的动静。”
“等什么?”
“等陛下对‘三年不立储’的反应,等朝中反对新政的势力如何反扑,也等……”李景隆顿了顿,“等我下一步的动作。”
马车驶过寂静的街巷,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大人,咱们接下来……”
“明日,你带人去查北平的仓库、货栈,特别是与山西有往来的。赵铁柱,你暗查燕山卫的军械库、火药坊,看有无异常。至于我……”李景隆闭目养神,“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道衍和尚。”
徐光远一惊:“那个黑衣宰相?他是燕王第一谋士,大人见他……”
“正是因为他重要,才要见。”李景隆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朱棣的态度,一半在他自己,一半在道衍。我要看看,这位‘黑衣宰相’,究竟是何方神圣。”
车抵驿馆。李景隆下车时,抬头望了眼夜空。星子稀疏,一弯残月斜挂天际,清辉冷冷地洒在北平城的黑瓦白墙上。
这座城,这个人,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而南京那边的风暴,恐怕也已酝酿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