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第五十三日。
希望如同初生的藤蔓,刚刚在断壁残垣上探出嫩芽,
就被一场裹挟着腐烂树叶和泥土腥气的暴雨彻底浇透。
队伍沿着一条被浓稠瘴气笼罩的河谷艰难跋涉,
参天古木的枝叶在上空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
仅有斑驳的光点透过缝隙,吝啬地洒在布满滑腻青苔的石头上。
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霉菌和某种未知花朵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林珩走在队伍最前,眉头紧锁。
他根据星辰方位和脚下愈发丰沛的水系判断,距离记忆中那片适宜聚居的盆地应该不远了。
然而,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派出的先锋队,已经失联近两个月了。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树枝被猛烈撞断的噼啪声。
斥候队长李虎连滚带爬地从密林中冲出,脸上毫无血色,雨水和泪水混杂着泥污,
在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
他几乎是扑倒在林珩脚前的泥泞中,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只是用沾满污泥的手指,死死指向河谷上游那被更浓重瘴雾吞噬的方向。
“少……少将军!赵将军!”
李虎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血丝般的嘶哑,
“找……找到记号了!先锋队留下的……可是……王勇队长他们……他们……”
他猛地用头撞向湿滑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声,后面的话语被绝望的呜咽彻底淹没。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林珩的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近两个月的等待,二十三张熟悉的面孔,难道……
他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一把将几乎虚脱的李虎从泥地里拽起来,
双手死死钳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虎!看着我!人在哪里?到底什么情况?说清楚!”
赵猛也一步踏前,独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周身散发出久经沙场的血腥杀气,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李虎被两人气势所慑,稍微恢复了一丝神智,
他抬起颤抖的手,再次指向那片死亡迷雾,泣不成声:
“就在前面……五里不到的那个山坳里……二十三个弟兄……就……就剩五个了!还都……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王队长他……为了引开一条从沼泽里蹿出来的、带着七彩斑纹的巨蟒……没能……没能回来啊……”
话音未落,整个队伍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死寂。
紧接着,压抑不住的抽泣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以及武器掉落泥地的哐当声此起彼伏。
近两个月的牵挂,等来的竟是近乎全军覆没的噩耗!
那二十三人是队伍里最精锐的弟兄,是经验最丰富的探路者啊!
林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强行稳住身形,嘶声吼道:“带路!”
当林珩、赵猛带着核心几人,踩着湿滑腐烂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那片被绝望笼罩的山坳时,
眼前的景象让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卒,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胃里翻江倒海。
这山坳像被恶鬼诅咒过,地势低洼,积水形成了散发着恶臭的泥潭。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腐肉味、草药烧灼的焦糊味和一种甜腻的死亡气息。
五个几乎不成人形的“生物”蜷缩在一个用粗树枝和破烂芭蕉叶勉强搭起的窝棚下,
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旁边的腐木无异。
他们骨瘦如柴,衣衫早已烂成布条,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一寸完好。
一个汉子的大腿伤口严重溃烂,森白的骨头若隐若现,密密麻麻的蛆虫在腐肉中蠕动;
另一人浑身布满了紫黑色的疱疹,有些已经破裂,流出黄绿色的脓液,
他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地胡言乱语,身体不时剧烈抽搐;
还有一个,整条右臂乌黑肿胀得比大腿还粗,皮肤绷得发亮,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坏死气味,显然中了极厉害的毒素。
窝棚旁边,十几座粗陋的新坟静静矗立,歪斜的木牌上,用刀刻出的名字血迹未干,
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凝视着这群迟来的生者。
近两个月的分离,曾经的生龙活虎,如今只剩下这五具苟延残喘的躯壳和十几座冰冷的土堆。
“少……将军……是……是您吗?”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深可见骨、已经感染化脓的爪痕的汉子,浑浊失焦的眼睛努力辨认了片刻,
终于认出了林珩,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混着脓血流下,
“快两个月了……这鬼地方的瘴气……吸一口就头晕眼花……
还有那沼泽,看着是草,一脚踩下去就没了顶……
晚上睡觉,毒蜘蛛、蜈蚣往身上爬……防不胜防啊……弟兄们……一个个……都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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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勾勒出一幅近两个月来地狱般的求生图景。
老药头带着医兵红着眼眶扑上去抢救,
但面对积重难返的瘴疠之毒和严重的溃烂感染,他们带来的那些草药,
效果微乎其微,只能勉强吊住一口气。
绝望的阴云如同这岭南山谷的瘴气,浓稠得令人窒息,
将队伍里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彻底扑灭。
岭南,这片寄予厚望的土地,用它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
展现了它美丽面具下的獠牙,吞噬了最勇敢的探索者。
赵猛独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些新坟,魁梧的身躯因极力压抑的悲愤而剧烈颤抖,
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林珩,却见年轻的少将军虽然脸色苍白得如同脚下的月光,
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底翻涌着滔天巨浪般的悲恸,
但那脊梁,却挺得如同山崖上的青松,未曾弯曲半分。
一种极致的、近乎冷酷的冷静,正在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快速凝聚,压制着濒临崩溃的情绪。
“李虎,”
林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样地平稳,像绷紧的弓弦,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悲泣,
“王勇队长他们……这近两个月,可曾发现官军追兵的蛛丝马迹?任何痕迹都不要漏掉!”
李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地嘶喊道:
“问了!活着的弟兄们都说,自打绕过黑风隘,钻进这真正的岭南深山老林,
除了这些要命的毒虫瘴气和吃人的沼泽,连个鬼影子都没见过!更别说官军的盔甲和旗号了!
王队长……王队长离开之前,说……说这鬼地方,鸟不拉屎,瘴疠横行,
朝廷的那些官老爷,惜命得很,才不会派兵来这流放等死的地方送死……”
“流放等死”这四个字,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惊天霹雳,骤然撕裂了浓重的绝望迷雾!
林珩猛地站直身体,仿佛将所有的悲痛都化作了力量。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每一张被悲伤和恐惧占据的脸,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山谷中隆隆回荡:
“都听见了吗?!王勇队长!还有那十八位英勇的弟兄!
他们用近两个月的艰苦跋涉,用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代价,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我们身后,追兵已绝的确切消息!”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四周险恶狰狞的原始丛林,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这瘴气,可怕!这毒虫,致命!这沼泽,吃人!但它们是天险,是地害,是无主之物!
而我们身后那些官军的刀剑,是更有组织、更不死不休、目的明确的绝杀!
我们为什么千辛万苦,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要南下?
就是为了跳出那个十面埋伏、永无宁日的围剿圈!”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点燃每个人的灵魂:
“现在,先锋队弟兄们的血,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我们——我们成功了!
朝廷的眼线,赵太尉的走狗,他们不敢!也不愿!
深入这片被他们视为‘绝地’、‘化外蛮荒’、‘流放等死’的瘴疠之乡!
因为他们怕死!因为他们认为,进入这里,本身就是最严厉的惩罚,就是死路一条!”
“这里的凶险,是无主之险,我们尚可凭借智慧去寻找草药,凭借勇气去探索路径,凭借经验去规避陷阱!
而官军的追杀,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利刃,是永不枯竭的噩梦!
王队长和十八位弟兄的牺牲,为我们换来了这岭南深处最宝贵、也是唯一的东西——时间!
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疗伤生息的时间!”
“这代价,惨重得让我们无法呼吸!但这南下的方向,没有错!”
林珩的最后三个字,如同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震得他们灵魂发颤。
悲愤欲绝的人群渐渐止住了哭泣,迷茫绝望的眼神中,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光芒重新点燃。
是啊,近两个月的日夜兼程,提心吊胆,最恐惧的不是前方的艰难,而是身后如影随形的追兵。
如今,这用二十三条最精锐弟兄的性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消息,
如同卸下了压在每个人背上、心上的千斤重担。
他们终于,在这片吞噬了同伴的土地上,赢得了喘息之机——虽然这机会,
是用袍泽的鲜血浇灌出来的。
“掩埋好弟兄的遗体,让他们入土为安!带上伤员,小心照料!我们继续前进!”
林珩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腐殖质气息的空气,下达了命令,声音恢复了钢铁般的沉稳,
“我们要找到王勇队长他们用生命探索却未能抵达的安身之所!
我们要活下去,要在这里扎下根!不能让弟兄们的血白流!
他们的魂,要看着我们,把这绝地,变成生机之地!”
悲伤依旧沉重得让人迈不开步,但一种更为坚定、更为执拗的信念,
在无声中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沉默地抬起同伴的遗体,小心地搀扶起奄奄一息的幸存者,再次踏上了征程。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每一步踏在泥泞中,都更加清晰地印证一个事实:
后路已绝,追兵已杳,唯一的生路,就在前方这片用巨大代价验证过的、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土地。
休养生息——这本就是林珩力排众议、坚持南下的核心战略。
如今,这战略的惨痛代价已然付出,而其正确的方向, 也得到了最残酷、最真实的血之印证。
未来的一切宏图,都将从这片被同伴鲜血浸透的山坳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