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冬天,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它不像西伯利亚的寒风那样狂暴直接,而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你衣领的缝隙、袖口的边缘,悄无声息地钻进你的皮肤,缠绕住你的五脏六腑,贪婪地汲取着你体内的每一丝热量。
林远站在米哈伊洛夫斯基宫二楼的露台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失去温度的香槟。
他身上的燕尾服是巴黎最顶级的裁缝定制的,用料考究,剪裁得体,完美地勾勒出这具身体原本应有的贵族气质。但这并不能阻挡波罗的海吹来的寒风。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误入了错误片场的演员,穿着戏服,却找不到剧本。
露台之下,是涅瓦河宽阔的河面。此刻,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灰白而浑浊,像是一块巨大的、正在腐烂的墓碑,覆盖住了这座帝国心脏的脉搏。几艘破冰船像不知疲倦的甲虫,在冰层中艰难地啃噬出几条狭窄的水道,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撞击声。
那声音仿佛不是撞击在冰面上,而是撞击在他的太阳穴上,让他一阵阵发晕。
“查尔斯,我的孩子,你不觉得冷吗?”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远转过身,看到一位穿着深紫色天鹅绒长裙的老妇人正依靠在门框上,手里拄着一根镶嵌着翡翠的乌木手杖。格尔茨男爵夫人,他在圣彼得堡名义上的监护人,也是原主那位远嫁的姑妈。
“姑妈。”林争取取欠身,礼仪标准得像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模特,“我只是在想,这涅瓦河的冰,什么时候才能化开。”
伊丽莎白男爵夫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等太阳回到北半球的时候,孩子。或者,等上帝降下神迹的时候。”
她走近几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大家都在找你。舞会厅里,你的那些朋友们,正在谈论赛马和决斗。而你的父亲,那位远在赫尔辛福斯的伯爵,托我转告你,如果你再不收敛你的脾气,他就要把你送去高加索的军营里去‘反省’了。”
林远的心头微微一动。高加索军营。那是沙俄帝国流放犯人和纨绔子弟的坟墓。原主的记忆深处,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恐惧。
然而,查尔斯却是个典型的“败家子”。他厌倦了赫尔辛福斯枯燥的驻军生活,利用家族的关系网逃到了圣彼得堡,混迹于上流社会的舞会和赛马场,因为脾气暴躁和好赌成性而臭名昭着。
三天前,在一场与哥萨克军官的赛马中,查尔斯因为马匹失足而被甩了出去,头部重重地撞在了冻土上。
于是,来自二十一世纪、某军工集团项目部的林远,带着他满脑子的现代工业知识和管理经验,取代了这位倒霉的芬兰贵族。
“我想,我不需要去高加索。”林远重新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着,看着杯中金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我有比在高加索骑马更好的计划。”
“哦?”伊丽莎白男爵夫人挑了挑她那修剪得体的眉毛,“比如?”
“比如,赚钱。”林远的目光从涅瓦河的冰面上收了回来,落在舞会厅内那璀璨的水晶吊灯上,“赚很多很多的钱。比整个芬兰大公国所有的贵族加起来还要多的钱。”
伊丽莎白男爵夫人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表亲,那张英俊却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没有了往日的轻浮和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那双蓝色的眼睛,深邃得像芬兰的千湖,平静的表面下似乎隐藏着某种巨大的、令人不安的东西。
“查尔斯,你发烧了吗?”老妇人伸出手,想要去摸林远的额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钱?格里彭伯格家族并不缺钱。我们拥有土地,拥有爵位,我们效忠沙皇,这比金钱更重要。”
“不,姑妈。”林远避开了她的手,语气坚定,“土地会荒芜,爵位会没落,效忠的对象甚至会换人。但只有金钱,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靠的武器。”
他没有说的是,他刚刚从原主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拼凑出了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时间表。
现在是1878年2月。在遥远的东方,大清帝国正在经历洋务运动的阵痛,而日本则在明治维新的道路上狂奔。在欧洲,德意志第二帝国刚刚完成统一,威廉一世和俾斯麦正在磨亮他们的“铁与血”。美利坚合众国正在从南北战争的创伤中复苏,西进运动的车轮正在碾碎最后的印第安人抵抗。
而他所在的俄罗斯帝国,亚历山大二世刚刚签署了《芬兰宪法》的修正案,沙皇的权力正在加强,而芬兰大公国的自治权正在一点点被侵蚀。
,!
再过十几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这片欧罗巴大陆,以及它所统治的旧世界,将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血肉磨坊。
在这个即将崩塌的旧秩序中,一个小小的芬兰贵族头衔,一纸效忠沙皇的誓言,能保护得了谁?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足以武装一个国家的工业力量,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武器?”伊丽莎白男爵夫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要用金钱去买武器吗?去造反吗?我的孩子,你是罗曼诺夫王朝的臣子!”
“不,姑妈。我只是一个商人。”林远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一个想要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保住自己脑袋的商人。”
就在这时,舞会厅的门被推开了,一阵喧闹的人声涌了出来。
“查尔斯!你这个懦夫,躲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哥萨克军服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盛满了伏特加的酒杯,脸上带着醉醺醺的红晕。鲁缅采夫少校,三天前那场赛马的赢家,也是查尔斯现在的“死对头”。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衣冠楚楚的年轻贵族,有军官,有文官,他们都是圣彼得堡着名的“夜游神”,也是查尔斯以前的“酒肉朋友”。
“伊万少校。”林远转过身,面色平静地看着来人,“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之间已经没有话好说了。”
“没有话说?”伊万夸张地大笑起来,唾沫星子横飞,“你这个芬兰佬,你欠我的赌债还没还清呢!还有,你那天从马上摔下来的样子,简直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企鹅。哈哈哈!”
周围的贵族们发出了一阵附和的哄笑。
伊丽莎白男爵夫人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呵斥,却被林远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远看着眼前的伊万,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跳梁小丑。原主的记忆中充满了对这个人的愤怒和恐惧,但现在,这些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他现在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把这些人,以及他们背后所代表的沙俄帝国,变成自己工业帝国的垫脚石。
“伊万少校,”林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笑声,“你说我像一只企鹅?”
“难道不是吗?哈哈哈!”伊万拍着大腿,笑得更开心了。
“企鹅,是一种生活在南极的鸟类。”林远慢条斯理地说道,“它们虽然不会飞,但它们是海洋中最高效的猎手。它们有着完美的流线型身体,耐寒的脂肪层,以及高度组织化的社会结构。它们能在最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而那些自以为是的海鸥,往往会在风暴中冻死。”
伊万的笑容僵住了。他听不懂什么“流线型”、“社会结构”,但他能感觉到林远话里有话。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伊万眯起了眼睛,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我的意思是,”林远向前一步,直视着伊万那双充血的眼睛,“嘲笑一只企鹅,就像是在嘲笑未来的自己。因为很快,我就会证明,谁才是这个帝国里,最高效的‘猎手’。”
“猎手?”伊万拔出了佩剑,寒光一闪,“那我就先砍掉你的脑袋,看看你的效率在哪里!”
“伊万!住手!”
“天哪!”
周围的贵族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伊丽莎白男爵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急忙喊道:“卫兵!卫兵在哪里!”
然而,林远却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伊万,眼神里充满了怜悯。这种怜悯的眼神,比任何辱骂都更具侮辱性。
伊万的剑停在了半空中。他被这个眼神激怒了,但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眼前的查尔斯,和三天前完全不同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原本一只温顺的家猫,突然变成了一头蛰伏的猛虎。
虽然这只猛虎看起来还有些瘦弱,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寒光,却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哥萨克军官感到一阵心悸。
“你”伊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伊万少校,”林远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把指着自己的剑尖,金属的寒意透过手套传来,“这把剑,是沙皇赐予你保卫帝国的武器,而不是让你在这里,用来威胁一位忠诚的伯爵的。”
“忠诚?”伊万冷笑道,“你这个逃兵也配谈忠诚?”
“我是不是逃兵,很快就会见分晓。”林远整理了一下被剑尖碰到的衣领,淡淡地说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当你还在高加索的荒原上追逐那些切尔卡瑟人的马群时,我已经在为沙皇陛下铸造最锋利的长矛了。”
“长矛?”
“没错。”林远转过身,背对着伊万,目光重新投向了那片黑暗的涅瓦河,“一种由特殊钢材制成的长矛,它不仅能刺穿敌人的胸膛,更能为我们伟大的帝国,带来数不尽的黄金。”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预言的语气说道:
“伊万少校,你最好祈祷我能成功。因为当那一天到来时,你欠我的,将不仅仅是那点微不足道的赌债,而是你整个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说完,林远不再理会身后那群目瞪口呆的贵族,而是转向伊丽莎白男爵夫人,微微欠身:“姑妈,夜深了,风很大。我们回去吧。”
伊丽莎白男爵夫人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她看着林远,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表亲。
“查尔斯你”
“我很好,姑妈。”林远扶住了她的手臂,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是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明白我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
在侍从的簇拥下,林远扶着伊丽莎白男爵夫人,从容地穿过那群呆若木鸡的贵族,走进了灯火辉煌的舞会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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