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领。
巴顿伯爵的指节敲击着桌面,一次,又一次。
声音在书房里回响,与窗外传来的喧嚣形成了固定的节拍。
一个星期了。
自从铁堡领的方向涌来第一批难民,这种嗡鸣就没有停过。
“大人。”
管家站在桌前,头颅低垂。
“城外的粥棚今天已经派发了三轮,存粮最多还能支撑五天。”
“东城门外搭建的临时营地已经住满,卫生状况很糟糕,已经出现了小范围的病症。”
“治安队抓了四十七个趁乱偷窃和斗殴的,监狱也满了。”
管家每说一句,巴顿伯爵的指节就敲得更重一分。
“还有安德鲁大人的家眷……”
管家停顿了一下。
“莉诺夫人拒绝了为她安排的独立庭院,只带着莱因哈特少爷住进了招待使节的侧楼。”
“她说,不想在翡翠领最困难的时候,占用多馀的资源。”
巴顿伯爵的敲击停止了。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管家的肩膀,看向墙上那副巨大的帝国地图。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找到一个点,铁堡领。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铁堡领旁边,那片代表他自己领地的绿色局域。
翡翠领。
“安德鲁……”
巴顿伯爵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他总是在做正确的事,但太过死板了。”
管家没有接话。
他知道,伯爵不是在问他。
巴顿伯爵的视线回到桌面,那里放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信纸的边缘有些褶皱,上面有干涸的痕迹。
那是安德鲁的绝笔信。
信的内容,巴顿伯爵已经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亡灵天灾。
无法理解的怪物。
为了争取时间,全军诱饵。
巴顿伯爵了解安德鲁,那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更重,但也绝不会夸大其词的后辈。
安德鲁说有怪物,那就一定有。
“公爵那边,有回信了吗?”
巴顿伯爵问。
“今天早上刚到,用的是最高等级的魔法传讯。”
管家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双手呈上。
“公爵大人已经将您的信件,连同他的意见,一同上报给了帝都。”
“他让您务必安抚好难民,守住翡翠领,在帝都的命令下达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不可轻举妄动……”
巴顿伯爵重复着这几个字。
“他当然可以这么说,公爵的领地远在西境,中间还隔着三四个伯爵领。”
巴顿伯爵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推开窗。
那股混合着汗水,尘土和绝望气息的声浪,立刻涌了进来。
他看到街道上挤满了人。
那些人穿着破烂的衣服,脸上是同一种麻木与惊恐。
他们曾经是铁堡领的居民。
是铁匠,是农夫,是商人。
现在,他们只是难民。
“传我的命令。”
巴顿伯爵没有回头。
“开放南城的第二粮仓,保证每个人每天都能分到一碗热粥和一块黑面包。”
“把骑士团的备用营房全部腾出来,让妇女和儿童住进去。派医师过去,控制病情。”
“告诉治安队,特殊时期,行特殊法令。再有闹事的,不必关押,直接驱逐出境,特殊情况当场斩杀。”
管家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大人,这么做,我们的储备会……”
“执行命令。”
巴顿伯爵打断了他。
“是,大人。”
管家躬身,退出了书房。
房间里又只剩下巴顿伯爵一个人。
他看着窗外的人潮,沉默了很久。
安德鲁是他最看好的年轻人。
有能力,有魄力,更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感。
巴顿伯爵甚至一度认为,安德鲁会是下一个公爵,是帝国东境未来的支柱。
现在,这个支柱,塌了。
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骨头架子,给硬生生敲断了。
巴顿伯爵关上窗户,隔绝了那片喧嚣。
他回到桌前,坐下。
等待。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等待帝都的反应。
他知道,帝国这台巨大的机器运转起来需要时间。
议会要扯皮,军部要调动,财政大臣要哭穷。
可安德鲁信里提到的那些东西,它们会等吗?
五天后。
一位狮鹫骑士从空中直抵伯爵的城堡。
他微微鞠躬,就从胸口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份用王室火漆密封的公文。
“陛下的敕令!”
巴顿伯爵接过公文。
火漆上是奥德里五世的私人印章。
他撕开封印,展开了那份由宫廷书记官书写的,措辞严谨的命令。
他看得很快。
第一条,帝国与教权国的战争计划,无限期中止。
第二条,敕令东境所有贵族领主,即刻进入最高战备状态,严防死守,不得主动出击。
第三条,所有关于亡灵天灾的情报,列为帝国最高机密,严禁外传,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巴顿伯爵的视线,落在了最后一条上。
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第四条,王室已决定派遣勇者,前往东境,讨伐亡灵。
勇者。
看到这两个字,巴顿伯爵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
他将公文递给一旁的管家。
管家看完,脸上露出了劫后馀生的庆幸。
“勇者!太好了!是帝国的那位勇者大人要来了吗?”
“既然勇者大人出动,那无论是什么亡灵,都死定了!”
巴顿伯爵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在公文的末尾处,轻轻敲了敲。
那里还有一行小字。
“具体抵达时间,待定。”
“待定……”
巴顿伯爵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词。
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三个月,甚至半年。
帝都的官僚们,永远不会理解前线的处境。
他们以为派出一个五阶勇者,就能把那些怪物吓退吗?
他睁开眼,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疲惫。
“去把莉诺夫人和莱因哈特少爷请来。”
“是,大人。”
不久,安德鲁的妻儿走进了书房。
莉诺夫人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面容憔瘁,但依旧保持着贵族的仪态。
她的儿子,莱因哈特,那个十四岁的男孩,紧紧跟在母亲身边。
身体站得笔直,用一种超出他年龄的警剔,打量着这个房间。
“巴顿伯爵。”
莉诺夫人微微屈膝。
“坐吧。”
巴顿伯爵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找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看着莉诺,然后又看了看那个倔强的男孩。
“安德鲁的牺牲,没有白费。”
“帝都已经收到了消息。”
“和教权国的战争停止了,整个东境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威胁做准备。”
莉诺的身体颤斗了一下,但没有做出多馀的动作只是优雅的点了下头。
莱因哈特则抬起头,直视着巴顿伯爵。
“父亲的仇,会有人报吗?”
男孩的声音带着一丝期望。
巴顿伯爵看着他。
在这孩子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安德鲁的影子。
“会的。”
巴顿伯爵回答。
“王室已经派出了勇者,来讨伐那些怪物。”
“勇者……他什么时候到?”
巴顿伯爵沉默了。
他无法对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男孩,说出待定这两个字。
“他会来的。”
巴顿伯爵只能这么说。
“在他到来之前,你们在这里是安全的。”
“我会保护你们,就象安德鲁保护他的子民一样。”
送走了莉诺母子,巴顿伯爵独自一人登上了城堡的最高处。
他向东望去。
勇者,一个多么遥远而光辉的词。
就象天上的太阳。
所有人都知道它在那里,都相信它能带来光明。
可如果黑夜提前降临,在太阳升起之前,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巴顿伯爵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再等了。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城堡。
“征发城内所有铁匠,日夜赶工,打造箭矢和守城器械!”
“派出最好的斥候小队,三人一组,向东渗透!”
“我要知道铁堡领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要知道那些怪物,到底走到了哪里!”
命令一条接一条地发出。
站在他身后的管家,脸上是深深的忧虑。
“大人,帝都的命令是……”
“帝都的命令是让我们守住这里。”
巴顿伯爵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我们并未出击。”
“这,不算违抗命令!”
巴顿伯爵转过身,看着自己的管家,也看着自己治下的这座城市。
“尤豫就会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