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录音机卖得红火,钞票哗哗地进账,工人们奖金拿得手软,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可这红火劲儿,就像夏夜里最亮的那盏灯,招来的不光是叫好声,还有不少嗡嗡叫的飞蛾,围着打转,想着法子往里扑。
这天中午,食堂里热闹得跟开了锅的滚水一样。大锅菜的香气混着工人们说笑的嘈杂声,墙壁上那台红星自产的电扇卖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带着股热乎气儿。
靠墙角的那张桌子,围了四五个包装组的女工,年纪都不大,正是爱说爱闹的时候。一个扎着马尾辫,叫小娟的姑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脑袋。
“哎,跟你们说个事儿,别往外传啊。”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见吸引了同伴的注意,才接着说,“我听说啊,咱们厂那录音机,里头用的磁头,根本就不是啥好货!”
旁边短头发的姑娘小丽正夹起一筷子土豆丝,闻言顿住了:“不能吧?听着音儿挺正的啊?”
“你懂啥!”另一个有点胖乎乎的圆脸姑娘小芳撇撇嘴,“那都是表面光!我表哥在五金店当学徒,他说了,好磁头金贵着呢,哪能卖咱们这个价?肯定是次品,处理货!不然成本都合不上!”
小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还有更邪乎的呢!说南方那个大老板陈涛,为啥屁颠屁颠跑来跟咱们合作?就是图便宜!拿咱们的货,回去换个壳子,贴他们自己的牌子,价钱翻一番往外卖!咱们啊,就是傻乎乎给人出苦力的!”
这几个姑娘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邻桌的耳朵里。这闲话就像滴进油锅里的水珠子,刺啦一下,就炸开了,没半天功夫,几乎传遍了整个食堂,又顺着食堂飘进了车间。
张强刚打好饭,找了个空位坐下,扒拉没两口,就听见隔壁桌几个老工人也在嘀嘀咕咕议论这个事,一个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扯他娘的淡!”张强一听就火了,手里的筷子“啪”一声狠狠拍在桌上,震得饭盆都跳了一下。他猛地扭过头,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谁他妈在那儿满嘴喷粪?啊?咱们的磁头哪批不是正经来的?哪批没经过检测?陈经理那是识货!看上咱们的质量了!再瞎咧咧,小心我抽他!”
他那大嗓门一吼,食堂顿时安静了一瞬。那几个传话的女工吓得脸都白了,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饭盆里,一声不敢再吭。
可谣言这玩意儿,就像春天的柳絮,看着轻飘飘没分量,可一旦飘起来,就没完没了,沾得到处都是,堵都堵不住。
下午刚上班没多久,宋卫国就一脸愁容地推开了林凡办公室的门。
“林凡,坏了。”宋卫国反手关上门,走到林凡办公桌前,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厂里现在风言风语传得厉害,话可难听了。”
林凡正低头研究着新收录机的电路设计图,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说咱们以次充好,用破烂磁头糊弄人!还说咱们就是给南方那个陈涛代工的,赚点辛苦钱,大头都让人家拿走了!”宋卫国语气又急又气,“工人们听了,心里都直犯嘀咕,下午我看干活都没啥精神头了,这……这影响太坏了!”
林凡手里的笔停住了。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静得像井水:“空穴不来风。查到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了吗?”
宋卫国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大概其问了一下,源头像是包装组那几个小丫头片子。可具体去问她们,一个个都摇头摆手的,说是听别人说的,再问听谁说的,就支支吾吾说不清了。这玩意儿,像一阵风,抓不住头尾,难查!”
林凡把铅笔往桌上一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不好查就别费那劲查了。老话说得好,堵不如疏。你晚上让各班的班长组织开个会,就把这事摊开了跟大家说清楚。”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磁头是从哪儿采购的,采购合同、每批的检测报告,都可以拿出来,贴公告栏也行,开会传阅也行,让大家都看清楚。陈涛那边的代理协议,涉及商业机密的部分遮掉,能展示的条款也亮出来。咱们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明明白白,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宋卫国有点犹豫:“这……这样能行吗?会不会越描越黑啊?本来有些人还将信将疑,咱们这一搞,倒像是心虚了似的?”
“咱们光明正大,怕什么?”林凡看着他,语气笃定,“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你告诉大伙儿,录音机卖得好,效益好,年底奖金只会多不会少。让大家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干活。再有谁不安心工作,到处传闲话影响生产的,一律按厂规严肃处理!”
宋卫国看着林凡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的焦躁也平复了些,他点点头:“成!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去通知各班组长。”
晚上的班组会开得还算顺利。大部分工人看到白纸黑字的合同和报告,又听到年底奖金的保证,心里踏实了不少,纷纷表示不会听信谣言。但那股子微妙的、不安的情绪,就像潮湿角落里生出的霉斑,并没有完全消失,依旧在车间的角落里若有若无地弥漫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谣言还没彻底摁下去,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李师傅一头汗珠、满脸焦急地冲进了林凡的办公室,连门都忘了敲。
“林队长!不好了!出大事了!”李师傅声音都变了调,手里紧紧攥着几个银光闪闪的小零件。
林凡正在看生产报表,闻声抬起头:“李师傅?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李师傅把手摊开,几个小巧的磁头躺在他粗糙的手掌心里:“你看!新到的这批磁头!完了!全完了!”
林凡站起身,走过去拿起一个仔细查看。那磁头表面似乎有些细微的划痕,他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不良率太高了!”李师傅又急又气,手指都在发抖,“抽检了五十个,快一半不合格!不是阻抗偏差太大,就是表面有损伤!这要是装上去,录音效果根本没法保证,噪音大得能吓死人!咱们的生产线……得停啊!”
林凡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磁头是录音机的核心部件,这东西一出问题,就像人的心脏停了跳,整个生产立马就得瘫痪!
“是哪家厂子的货?”林凡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跟在李师傅后面进来的宋卫国,脸色煞白,抢着回答:“是……是新合作的那家,光辉电子厂!咱们之前为了赶产量,怕老供应商那边供不上,就把大部分订单转给他们了!谁知道……谁知道他们这么不靠谱!”
“立刻联系光辉厂!”林凡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让他们负责人马上过来,当面说清楚!王师傅呢?通知王师傅,生产线上的这批磁头全部隔离!逐个检测,有一个算一个,合格的才能用!宋大哥,你马上给咱们原来的老供应商打电话,看他们那边能紧急调多少货过来,价格高一点也行,越快越好!”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原本井然有序的红星厂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波澜骤起,每个环节都绷紧了弦。生产线的运转声慢了下来,工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刚刚稍微安定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张强闻讯赶来,一听是光辉厂掉了链子,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破口大骂:“光辉厂他妈的王八蛋!签合同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保证质量一流!这才第几批货?就给我们来这出?这不是坑人吗!耽误了交货,老子非找他们算账不可!”
林凡没接话,只是走回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他眉头紧锁,心里总觉得这事透着一股蹊跷。光辉厂之前的样品和小批量试产货,质量都很稳定,怎么突然之间,大批量交货就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这滑坡也滑得太陡了点。
第二天下午,都快下班了,光辉厂的人才姗姗来迟。来的不是负责人,只是个二十多岁的业务员,姓钱,梳着个油光水滑的小分头,穿着件时兴的印花衬衫,一进门就满脸堆笑,透着股圆滑劲儿。
“哎呀呀,林厂长!宋科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来晚了!”钱业务员笑着拱手,自己拉过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宋卫国把那几个不良品磁头推到他面前,强压着火气:“钱同志,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们厂发来的货!这让我们怎么用?”
钱业务员拿起磁头,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哎呦一声,一拍大腿:“误会!这绝对是误会!林厂长,您千万别动气!肯定是最近订单太多了,车间里工人三班倒地赶工,忙中出错,难免的,难免的!小问题!包在我们身上!这批货我们拉回去,立刻给您换一批最好的!保证没问题!”
“小问题?”林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意,“钱同志,这批不合格的磁头导致我们生产线停滞,延误交货日期,造成的损失很大。按照合同规定,你们这属于严重质量问题,需要承担违约责任,赔偿我们的损失。”
钱业务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随即又挤出更热情的笑,身子往前凑了凑:“林厂长,您言重了!言重了!什么违约不违约的,多伤和气不是?咱们是长期合作伙伴,互相体谅,互相体谅嘛!这样,损失好说,好商量!我们保证以最快速度给您换新货,保证不影响您生产!怎么样?”
他话说得漂亮,眼神却飘忽不定,语气里的敷衍几乎不加掩饰,显然根本没把赔偿损失这事当真。
林凡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他不再看那钱业务员,对宋卫国使了个眼色:“宋大哥,你先跟钱同志详细核对一下不良品数量和换货流程。”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经过张强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强子,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林凡靠在窗边,看着楼下厂院里停着的货车,低声吩咐:“你找几个机灵点的,去仔细打听一下这个光辉电子厂。特别是他们最近是不是接了别的什么大单子?或者……厂子里有没有什么别的变动,比如换了老板,或者来了什么新股东之类的。”
张强立刻明白了林凡的用意,眼睛一瞪:“林哥,你怀疑他们是故意的?给咱们使绊子?”
“现在还说不好。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林凡目光深沉,压低声音,“他们之前的货没问题,突然这样,太奇怪了。你去查,要快,要仔细。”
“明白!”张重点点头,转身快步下楼,身影很快消失在厂院门口。
林凡回到办公室,看着宋卫国还在那里跟油嘴滑舌的钱业务员扯皮,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重。生产线上的突发危机,厂里悄然蔓延的风言风语……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发生的时机未免太巧了点。
他感觉,仿佛有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暗中悄悄拨弄着一切,正朝着红星厂笼罩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