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志平办公室里的死寂不同,省城的另一间办公室,气氛是另一种形态的凝固。
何副省长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他面前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领导。领导没有看他,只是在慢条斯理地翻动着一份文件。
那份文件,何副省长眼熟得很。
正是中央调研组上交的初步报告,附件里还夹着秦峰那份该死的《深化方案》。
“老何啊。”领导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何副省长的心跳漏了一拍。
“您指示。”何副省长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这个滨江新区项目,我有点印象。你之前在省长办公会上,提过两次,对吧?”领导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聊家常。
何副省长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当然提过。他不仅提过,还把它作为青阳市乃至全省的重点项目,大力鼓吹过。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高起点规划、大手笔投入、跨越式发展”,词汇一个比一个响亮。
现在,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像一个巴掌,准备扇到他脸上。
“是的,领导。这个项目,青阳市方面报上来的材料很详实,规划也很有魄力,所以我”
“魄力?”领导打断了他,拿起那份地质勘探报告的摘要,轻轻在桌上点了点。“魄力就是在一个地质条件根本不适合搞高层建筑群的地方,规划一个千亿级的‘世纪工程’?”
领导的音量没有变化,但“世纪工程”四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何副省“长感觉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大喜功,盲目决策。”领导放下报告,终于抬起头,看着他。“这是调研组初步结论里的八个字。老何,你跟我说句实话,这八个字,重不重?”
何副省长感觉自己坐的椅子上长满了钉子。
重?
这何止是重!
在官场,能力不行是技术问题,态度不对,那就是路线问题了。这八个字,直接把事情从“投资风险”定性为了“政治错误”。这顶帽子要是扣下来,他未来的路,基本就走到头了。
“领导,我检讨。”何副省长立刻站了起来,头垂了下去。“是我对青阳市上报的材料,审核不严,把关不力。在项目论证的关键环节,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没有深入一线去了解真实情况。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一切批评。”
他不敢辩解。
这种时候,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唯一的办法,就是认错,把姿态放得要多低有多低。
领导看着他,没有让他坐下。
办公室里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领导才又开口:“中央巡视组的同志,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作为省里分管的领导,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在下周的省委常委会上做汇报。”
“是,是!我一定深刻反思,认真检讨!”何副省长连声应道,心里却是一沉。
要在常委会上做检讨。
这意味着,这件事已经不是小范围的批评,而是要作为反面典型,在全省最高决策层面上进行通报。他何某人的脸,这次算是丢尽了。
“坐下吧。”领导摆了摆手。
何副省长迟疑了一下,才坐回椅子上,只敢坐半个屁股。
“这件事,根子在下面。”领导的语气缓和了一点。“一个市,搞这么大的项目,总得有来龙去脉。调研组的同志也提到,项目推进过程中,似乎也有一些不同意见,但都被压下去了。”
何副省长的心,猛地一动。
他听出了领导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追责,肯定是要追的。他这个分管领导,责任跑不掉。但是,板子不能只打在他一个人身上。主要责任,还是在下面。
谁是主要责任人?
孙志平!
那个把他拖下水的蠢货!
一股怒火从何副省长的心底窜了上来。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青阳,指着孙志平的鼻子骂。你搞不定一个秦峰,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现在把我也牵连进来了!
他当初是怎么跟自己保证的?“一切尽在掌握”、“绝对万无一失”。
结果呢?
掌握了个屁!
何副省长压下心头的火气,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是自保的时候。
他必须把孙志平推出去。
只有把孙志平这个“主犯”的形象塑造起来,他这个“从犯”的责任才能相应减轻。
他斟酌着用词,用一种十分委婉,甚至带着点“无奈”的口气说道:“领导,青阳市这几年的发展压力很大,他们急于想搞个大项目、出个大政绩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
他先是表示“理解”,把自己放在一个客观中立的位置。
“特别是孙志平同志,他作为市委书记,主政一方,想法很多,干劲也很足。这个滨江新区的构想,他酝酿了很久,也投入了巨大的心血。”
,!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为孙志平说好话,夸他有干劲。但实际上,每个字都在往孙志平身上甩锅。
“想法很多”——暗示他好高骛远。
“干劲很足”——暗示他刚愎自用。
“他酝酿了很久,投入巨大心血”——暗示这是他孙志平的个人意志,是他一手主导的。
领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何副省长知道自己说对了方向,他继续补充道:“之前,为了推动这个项目,志平同志几次三番来省里找我汇报工作,态度非常坚决。市里面,也开了好几次会,统一思想。可以说,整个青阳市方面,对这个项目的期望值非常高,是在强力推动。”
“强力推动”。
这四个字,是点睛之笔。
它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副图景:他何副省长,作为一个爱护下属、支持地方发展的上级领导,是被下面“强力推动”着,半推半就地认可了这个项目。虽然有“失察”之责,但主要动因,还是源于青阳市,源于孙志平本人。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领导放下了茶杯,看着何副省长,看了很久。
“行了,我知道了。”领导最后说。“你先回去吧。记住,下周的检讨,要深刻。”
“是,领导。”
何副省长站起身,弓着腰,退出了办公室。
直到门被关上,他才直起腰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
他快步走向电梯,脸上最后一丝恭敬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上面有十几个来自孙志平的未接来电。
何副省长看着那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他没有回拨,而是直接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扔进了口袋里。
孙志平?
现在,他就是一艘正在沉没的破船。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拉他,而是离他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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