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金楼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灰黑色的粉末尚在空气中缓慢飘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腥甜混合的诡异气味。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小阁主那幽邃黑眸的转动,聚焦在了刚踏入楼内的狱公子一行人身上。
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从高台上那幼小的身影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包打听吓得几乎要缩到地缝里去,文曲更是腿肚子转筋,死死抱着他的大书箱,牙齿都在打颤。阿宁的红瞳也微微收缩,手悄然按在了腰间一个鼓囊囊的皮囊上,身体微微绷紧。
唯独狱公子,玄衣黑眸,神色平静,如同深海中的礁石,任由那无形的压力冲刷而过,岿然不动。他甚至还有暇打量了一下高台上那位“小阁主”——精致到近乎妖异的面容,华贵嚣张的装束,以及那双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邃眼眸。
有趣。非常有趣。
这种力量运用的方式,这种对规则近乎蛮横的“抹除”与“重构”,带着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混沌与虚无意味,与寻常的仙魔之道迥异,却又隐隐与“蛊毒”事件中那种混乱、诱导、侵蚀的特性有某种共通之处。难道这位小阁主,就是那幕后黑手的靠山,甚至……就是主导者本人?
“有意思的家伙?”狱公子迎着那幽邃的目光,淡淡开口,声音清越,在寂静的大堂中格外清晰,“不知阁主指的是哪方面有意思?”
他没有用敬语,语气也听不出丝毫敬畏,平静得仿佛在和一个寻常路人交谈。
小阁主嘴角那恶劣的笑意加深了,他从那张宽大的座椅上跳了下来——是的,跳了下来,动作轻盈利落得如同真正的孩童。他踱着步子,慢慢走下高台,那双镶满宝石的小皮靴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口。
他没有直接回答狱公子的问题,而是绕着他转了一圈,幽邃的黑眸上下打量着,那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如同孩童观察昆虫般的好奇与审视,却又蕴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你很‘干净’。”小阁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质感,“不是指你的衣服。是你的‘存在’……很‘干净’。没有被这里乱七八糟的‘味道’污染。而且……你里面,好像藏着一些……很好玩的东西。”
他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手,似乎想去戳一戳狱公子的胸口,但在即将触碰到时,又停了下来,歪着头,露出思索的表情:“唔……好像还有点‘熟悉’?又好像不是……真奇怪。”
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在场稍有些见识的人,都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干净”?在这浊气弥漫、因果纠缠的无间阁,能保持“干净”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体现。而“藏着好玩的东西”、“有点熟悉”,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阿宁的红瞳中光芒闪烁,包打听的小眼睛也滴溜溜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狱公子心中微动。对方能察觉到自己生命本质的特殊(古神本源),甚至隐约感觉到一丝“熟悉”?这更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小阁主的力量根源,恐怕也涉及混沌或某种极其古老的存在,与他的古神本质或许有某种遥远的联系。
“阁主说笑了。”狱公子不动声色,“在下不过是途经此地,听闻碎星墟市热闹,特来见识一番。若有冒犯,还请阁主海涵。”
“途经?”小阁主重复了一遍,幽邃的黑眸里闪过一道戏谑的光,“这鬼地方,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途经’这里的人,要么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要么是心怀鬼胎的探子,要么……就是像你一样,揣着‘秘密’和‘目的’的不速之客。”
他忽然凑近,几乎要贴到狱公子身上,仰着小脸,那双幽邃得仿佛能将人灵魂吸进去的黑眸,紧紧锁住狱公子的眼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语调:“告诉本座,你是哪一种?亡命徒?探子?还是……来找‘东西’的?”
最后“找东西”三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诱导与危险。
狱公子与他对视着,纯黑的眼眸深处,暗金与银白的光泽如同亘古不变的星河,缓缓流转。他并未被对方的气势和话语扰乱,反而从这看似孩童任性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的试探——对方似乎很在意“外来者”的目的,尤其是可能与“找东西”相关的目的。难道,他(或他背后的势力)真的在无间阁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项目”,并且对此异常敏感?
“若我说,只是好奇,想看看无间阁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精彩’,阁主信吗?”狱公子语气依旧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反问。
“不信。”小阁主回答得干脆利落,退后一步,抱着手臂,小脸上露出一种“你骗小孩呢”的表情,“不过没关系。本座今天心情不错,看你也还算顺眼……”
他话音未落,忽然抬手,朝着狱公子身后一指!
目标,正是吓得瑟瑟发抖的文曲!
“这个背着大箱子的家伙,看起来傻乎乎的,很有意思。把他留下,陪本座玩几天。至于你……”小阁主指着狱公子,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本座准你在碎星墟市逛逛。不过,别乱跑,别乱问,更别……乱碰不该碰的东西。否则……”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双幽邃黑眸中一闪而逝的、纯粹的毁灭意味,已经说明了一切。
留下文曲?这显然是一种变相的扣留人质和控制手段。既是对狱公子目的的试探和牵制,也是一种下马威——在我的地盘,我想留下谁,就留下谁。
文曲闻言,脸都绿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求助地看向狱公子。
包打听和阿宁也是脸色微变。没想到这阁主行事如此乖张霸道,毫无征兆地就要扣人。
狱公子沉默了片刻。文曲虽然胆小,但确实是他带来的,而且这些日子整理文书、处理杂务也算尽心。更重要的是,对方此举,摆明了是要拿捏他。
直接翻脸?此地是无间阁核心区域,对方深浅未知,且显然掌控着此地规则,贸然冲突,非智者所为。
答应?那等于将主动权拱手让人,且文曲落到这性情莫测的小阁主手中,吉凶难料。
“阁主说笑了。”狱公子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这同伴胆子小,怕生,恐怕伺候不好阁主。不如这样,阁主若觉得无聊,在下倒是有几个新奇的小玩意儿,或许能让阁主解解闷?”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实际上是袖里乾坤)取出了几样东西。
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几枚他这些日子随手炼制的、融合了部分规则理解的小玩意:一枚能够根据周围情绪微弱变色的“七情石”,一个会自动在空中绘制简单几何图案的“流光笔”,还有一小瓶他从人间收集的、经过特别处理的、能散发出极其复杂多变气味的“百味香”。
这些东西本身价值不高,但构思精巧,带着狱公子独有的、融合了多种法则的“怪异”风格,与无间阁常见的血腥、暴力、直接的利益交易截然不同。
小阁主幽邃的黑眸扫过那几样东西,先是露出几分不屑,但随即,他的目光在“七情石”和“流光笔”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孩童看到新奇玩具般的亮光。
“有点意思。”他伸手,毫不客气地将那几样东西抓了过去,拿在手里把玩着。七情石在他手中随着他心绪的微妙波动,颜色悄然变化;流光笔无风自动,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划出扭曲而充满韵律的线条。
他似乎真的被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忘记了要扣留文曲的事情。
狱公子见状,心中略定。看来这位小阁主,虽然力量恐怖,性情乖张,但某些方面,确实还保留着孩童般的好奇心与玩性。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这些东西,阁主若喜欢,便送给阁主把玩。”狱公子趁势道,“至于我这同伴,确实笨拙,不如让他先去安顿下来,也免得在此打扰阁主雅兴。”
小阁主头也不抬,专心摆弄着流光笔绘出的图案,随意地挥了挥小手:“行吧行吧,让他滚蛋。你……叫什么来着?‘狱’是吧?你可以在这墟市里转转,天黑之前,来断金楼见我。本座还有话问你。”
他这话说得依旧霸道,但好歹是松了口,没有强行扣留文曲。
文曲如蒙大赦,连忙跟着包打听,连滚爬爬地退出了断金楼,去找地方安顿了。
阿宁看向狱公子,用眼神询问是否一起离开。狱公子微微摇头,示意她可以先随文曲他们出去,他自己留下。
阿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她虽然对这位小阁主也充满好奇和警惕,但也知道此刻不宜久留。
转眼间,大堂内就只剩下狱公子,以及高台上重新坐回那张华丽座椅、专心摆弄新玩具的小阁主,还有周围那些依旧噤若寒蝉、不敢动弹的酒客看客们。
小阁主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流光笔绘出的图案时而皱眉,时而傻笑,时而用手指去戳那些虚幻的线条,玩得不亦乐乎。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散了许多。
狱公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纯黑的眼眸观察着这位奇特的无间阁主,同时神识悄然放开,感知着这断金楼内的一切。
楼内除了那些惶恐的客人,并无特别强大的气息隐藏。但整座楼宇本身,似乎隐隐与这片墟市,乃至整个无间阁的某种底层规则相连,如同一个微型的“阵眼”或“节点”。而那位小阁主,坐镇于此,仿佛就是这“节点”的核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狱公子以为对方会一直玩下去,忘记“天黑前见他”的约定时,小阁主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将手中的玩意儿随手丢在一边(那几样精巧的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并未损坏),幽邃的黑眸重新看向狱公子,里面已经没有了孩童般的纯真好奇,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
“玩腻了。”他托着下巴,声音有些意兴阑珊,“说吧,‘狱’,你来无间阁,到底想找什么?或者说……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变得直接而锐利,仿佛之前的玩闹只是前奏,此刻才进入正题。
狱公子知道,真正的试探与交锋,现在才开始。他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有分量,却又不会立刻触及对方核心秘密的答案。
“在下听闻,无间阁内,藏有世间奇珍,亦有诸般禁忌之术。”狱公子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尤其对‘蛊’之一道,颇有独到之处。近来三界有些不甚太平,出现了一些……以蛊毒惑乱心神、引发混乱的迹象。在下奉命督察三界不法,故而来此,想看看是否与无间阁有所关联,或者……能否在此寻得克制或解决之道。”
他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蛊毒”之事,又将目的引向“调查”与“寻求解决”,而非直接指控。同时,也隐含了“奉命”的背景,暗示自己并非单枪匹马。
小阁主幽邃的黑眸盯着他,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良久,他才嗤笑一声:“蛊毒?惑乱心神?引发混乱?”
他从小小的身躯里,发出一种与其外貌极不相称的、带着无尽嘲讽与冷漠的笑声。
“这无间阁,哪天不混乱?哪天没有惑乱心神、互相残杀的事情发生?你们那些所谓‘太平’的世界,不也到处是算计、贪婪、背叛?有什么区别?”
他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影。
“至于蛊……无间阁里玩虫子的家伙是不少。万蛊老祖那老东西,柳如丝那个疯女人……他们弄出点什么破烂玩意流出去,祸害你们那‘干净’的世界,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承认了无间阁内有人擅长蛊术,甚至点出了“万蛊老祖”和“千面毒仙”柳如丝的名字,但语气轻蔑,仿佛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过……”他话锋一转,幽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你说是‘奉命’而来?奉谁的命?天庭?还是……魔域那个老蝙蝠魇烛?或者……是那个整天板着脸、装模作样的都灵君?”
他竟然直接点出了都灵君的名字!而且语气中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熟稔与讥诮!
狱公子心中一震。这无间阁主,果然知道得远比外表看起来要多得多!他甚至似乎与都灵君相识,而且关系……恐怕不那么友好。
“阁下似乎对天庭和魔域都很了解。”狱公子避开了直接回答,反将一军。
小阁主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翘起二郎腿,小脸上满是不耐烦:“少跟本座绕弯子。都灵君那家伙,自己躲在后面不出面,派你这么个……有点特别的家伙来探路?他是觉得本座好糊弄,还是觉得你这张脸能当通行证?”
他顿了顿,幽邃的黑眸再次锁住狱公子,语气忽然变得森冷而充满压迫感:
“听着,不管你是奉了谁的命,来无间阁,就要守无间阁的规矩。”
“这里的‘混乱’,是‘规则’。这里的‘杀戮’,是‘秩序’。”
“你想查什么,本座不管。但别在本座的地盘上,动本座的人,碰本座的东西。更别想着……把你们外面那套虚伪的‘规矩’,带到这里来。”
“否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与其精致面容极不相符的、近乎狰狞的笑容,幽邃的黑眸深处,仿佛有混沌的漩涡在旋转,“本座不介意,让你也变成这无间阁里,一道永恒的‘风景’。”
警告,赤裸裸的警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掌控欲。
但狱公子也从这番话中,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一,这位阁主确实知晓甚至可能默许阁内某些人(如万蛊老祖、柳如丝)的研究与活动;二,他对都灵君和外界势力抱有警惕甚至敌意;三,他对无间阁的“混乱”有着独特的认知和坚持,将其视为一种另类的“秩序”。
“阁主的规矩,在下记下了。”狱公子平静回应,并未被对方的威胁吓倒,“不过,若那‘蛊毒’之事,当真危及三界根本,波及甚广,恐怕……也并非无间阁一家之事。届时,天庭、魔域,乃至其他势力,恐怕都不会坐视不理。”
他这是在委婉地提醒对方,若事情闹得太大,无间阁也难逃干系,甚至会引来外界的联合干预。
小阁主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清脆却充满癫狂:“三界根本?哈哈哈!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什么时候真的在意过‘根本’?他们在意的,不过是自己的权位和那套可笑的‘平衡’罢了!”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幽邃的黑眸中闪烁着疯狂而睿智并存的光芒,盯着狱公子:
“你回去告诉都灵君,或者告诉任何派你来的人。”
“无间阁就在这里。这里的‘混乱’,是这天地最真实的一部分,谁也清除不了。”
“至于那些小虫子小把戏……不过是些无聊的消遣。若他们真有本事查出来是谁干的,尽管来抓人。只要……他们进得来,抓得到。”
“至于你……”他站起身,小小的身影似乎与整个断金楼的阴影融为一体,“看在今天这几个小玩意的份上,本座允许你在碎星墟市待三天。三天内,你可以随意走动,打听你想知道的事情。但记住本座的警告。”
“三天后,要么自己滚蛋,要么……就永远留下来,成为这‘混乱’的一部分。”
说完,他不再看狱公子,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消失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处。那股笼罩全场的无形威压,也随之彻底散去。
大堂内,那些僵立许久的酒客看客们,这才如同溺水得救般,大口喘息起来,看向狱公子的目光充满了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狱公子站在原地,纯黑的眼眸望着小阁主消失的方向,心中念头飞转。
这位无间阁主,比他预想的更加……特殊。力量诡异,性情乖张,思维跳脱,对“混乱”有着近乎信仰般的坚持,对外界(尤其是都灵君)抱有强烈的排斥与讥讽。
他给出的“三天”期限,既是限制,也是一种变相的许可。这三天,恐怕就是他们此行调查的关键窗口期。
必须抓紧时间,在万蛊老祖、柳如丝,或者其他可能的目标察觉之前,找到切实的证据,查明蛊毒的源头与扩散方式。
至于这位小阁主本身……狱公子直觉感到,他身上隐藏的秘密,恐怕比那些蛊毒本身,更加惊人,也更加……危险。
但眼下,还是先专注于眼前的任务。
狱公子收回目光,转身,走出了依旧气氛诡异的断金楼。
外面,墟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与楼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阿宁和包打听在不远处一个卖劣质法器的摊子旁等着他,文曲则脸色苍白地蹲在旁边,抱着他的大书箱,惊魂未定。
“怎么样?”阿宁迎上来,红瞳中带着询问。
“三天。”狱公子言简意赅,“我们有三天时间。包打听,带我们去能打听到‘万蛊老祖’和‘柳如丝’消息的地方。另外,最近无间阁内,有没有关于‘新型蛊虫’或‘心神秘药’的流言或交易,重点查。”
包打听连忙点头:“明白!几位大人跟我来,我知道几个地方,消息灵通,只要灵石给够……”
狱公子不再多言,跟了上去。
无间阁的调查,在经历了阁主这出乎意料的“下马威”与“许可”后,正式拉开了序幕。而那位看似幼童、实则恐怖莫测的阁主,他那番关于“混乱即秩序”的言论,以及他与都灵君之间那耐人寻味的关系,如同一层更厚重的迷雾,笼罩在了狱公子心头。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