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卵上交天庭,自有雷部与相关司衙接手后续的检验与处置。狱公子对此并不关心,他更在意的是自己从黑卵中截留的那些信息碎片和留下的追踪印记。
一连数日,他按部就班地与每日轮值的神官搭档下界,处理那些或大或小的人间事务。搭档的神官风格各异,有像值日功曹那样一丝不苟的文书型,有像雷焕那样雷厉风行的武力型,也有圆滑世故的交际型,甚至还有懵懂迷糊的新晋小神……狱公子应对起来,倒是愈发得心应手,甚至开始从这些不同风格的“同事”身上,挖掘天庭各派系之间微妙的关系与信息。
但关于黑卵与金桃良体内蛊虫的谜团,始终在他心头萦绕。天庭司衙的常规检验,恐怕难以触及这些古老诡异之物的核心。他需要更专业、也更“偏门”的意见。
于是,在一个处理完当日人间琐事、返回天庭尚有些许闲暇的午后,狱公子换下那身青色官袍,重新穿上玄色常服,悄然离开了听雷阁。
他没有去找司禄星君申请调阅密卷——那太正式,也太容易被记录。他需要找一个游离于天庭主流体系之外,却又对“蛊”、“虫”之道有着极深造诣,并且……口风不那么紧的人。
经过几日的暗中打听和从文曲等人零碎信息中的拼凑,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中——阿宁。
阿宁,天庭医官殿中一个颇为特殊的存在。她医术精湛,尤其擅长以蛊虫入药,治疗一些连正统仙法都束手无策的奇难杂症,甚至涉及神魂暗伤与本源亏损。但她行事风格诡秘,性情也颇为古怪,据说……唯爱美男。对于相貌出众的男性仙神,她往往会格外“热情”一些,也更容易从其口中套出话来。
最重要的是,她似乎与都灵君(或者说天帝)有着某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既在医官殿挂职,又不受太多约束,有时甚至会接一些“私活”。知道她底细的人不多,但也并非绝密。
狱公子决定去碰碰运气。
医官殿位于天庭东南角,临近蟠桃园,环境清幽,药香弥漫。殿宇建筑风格雅致,回廊曲折,庭院中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不少是炼制仙丹的原料。
狱公子没有惊动正殿值守的仙吏,而是按照打听到的方位,径直朝着医官殿后方一处相对偏僻、被几丛茂盛“惑心幽兰”半掩着的独立小院走去。
小院篱笆低矮,院内格局简洁,只有三间竹舍,一间似乎是丹房药室,一间待客,一间起居。院中空地上,却摆放着数十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玉、陶、木、甚至某种半透明的胶质)的罐、瓮、盆、笼。有些罐口封着符箓,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嘶嘶声或嗡鸣声;有些则敞开着,里面或爬动着色彩斑斓的毒虫,或栖息着形态奇异的蛊虫,或种植着一些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奇异植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药香、花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甜腥与阴冷气息的奇特味道。
狱公子刚走到院门前,竹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道窈窕的身影倚在门框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料子柔软垂顺的绛红色长裙,裙摆和袖口用深紫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如同藤蔓与虫蛇纠缠的图案。她长发并未仔细梳理,只用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骨簪松松挽起部分,余下如瀑般披散在肩头胸前,发色是带着光泽的深栗色。
她的面容无疑是极美的,是一种带着侵略性和妖异感的美。肌肤白皙近乎透明,眉形细长上挑,鼻梁高挺,唇色是饱满而鲜艳的正红。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孔并非寻常的黑色或褐色,而是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像是凝固的血液般的深红色。此刻,这双红瞳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浓厚的兴趣,上下打量着站在院门口的玄衣少年。
“哟,稀客。”阿宁开口,声音略微沙哑,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语调慵懒而玩味,“这位俊俏的小郎君,面生得很啊。是哪家的仙童走错了路,还是……专程来找姐姐‘看病’的?”
她将“看病”二字咬得格外暧昧,红瞳中的兴趣更浓,仿佛已经将狱公子从头到脚“品尝”了一遍。
狱公子神色不变,纯黑的眼眸平静地迎上对方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他微微颔首:“可是阿宁医官?在下狱,刑组司新任督察使。冒昧来访,确有一事想向医官请教。”
“刑组司?督察使?”阿宁眉梢挑了挑,红瞳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原来是你啊……最近天庭可是传遍了,说新来了个手段邪性、长得也怪好看的少年督察使,把司禄那老古板都搞得头疼不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边说边从门框上直起身,款款走下竹舍台阶,来到院中。绛红裙摆拂过地上的青草和虫笼,姿态慵懒而魅惑。她在狱公子面前停下,微微仰头看着他(狱公子少年形态比她略高),红瞳几乎要贴到他脸上。
“狱公子是吧?请教不敢当。不过……”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似乎想去碰触狱公子的脸颊,但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又停了下来,只是用指尖虚虚划过他下颌的线条,语气带着调笑,“对着你这张脸,姐姐我心情好,说不定……什么都会告诉你哦。”
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混合着惑心幽兰的甜腻与某种更幽深的、仿佛来自蛊虫本身的阴冷气息,极具诱惑力,也带着隐晦的危险。
狱公子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纯黑的眼眸依旧平静:“医官说笑了。在下前来,是想请教关于一种……奇特的‘虫卵’之事。”
“虫卵?”阿宁红瞳中的兴趣转为了一丝锐利,她收回手,环抱在胸前,歪头看着狱公子,“什么样的虫卵,能劳动你这位‘大忙人’亲自跑来问我?天庭医官殿里,懂虫懂蛊的,可不止我一个。”
“此卵非比寻常。”狱公子从怀中(实际上是袖里乾坤)取出一个用特殊禁制封存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透明晶球。晶球内,封存着一缕从黑卵中剥离出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气息,以及一段用神念刻录的、关于黑卵外观、能量波动、催化效果的模拟影像。
他没有拿出实物,毕竟黑卵已经上交,他私留气息和信息已是违规。但这足够给懂行的人看了。
他将晶球递给阿宁。
阿宁接过晶球,红瞳中的漫不经心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业而凝重的审视。她将晶球举到眼前,仔细感应着其中封存的气息和影像,那深红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符文光影在飞速流转、分析。
良久,她放下晶球,脸上的慵懒魅惑之色尽去,看向狱公子的眼神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惊疑。
“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阿宁的声音压低了,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北俱芦洲,一处妖族洞府。”狱公子没有隐瞒地点,“被用来催化一条黑鳞巨蟒,使其狂性大发,为祸一方。”
“催化妖族……”阿宁喃喃自语,红瞳中光芒闪烁,“汲取血气,放大戾气,建立不稳定共生……这手法,这气息……很像,但又有点不对……”
“很像什么?”狱公子追问。
阿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晶球紧紧握在手中,走到院中一个石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半晌,她才抬起头,红瞳直视狱公子:“狱公子,你可知‘蛊’之一道,源远流长,分支繁杂。有以治病救人为本的‘医蛊’,有以控制心神为用的‘情蛊’、‘役蛊’,有以增强战力或赋予特殊能力的‘战蛊’、‘异蛊’,还有最为阴毒诡谲、往往与禁忌和混沌相关的……‘源蛊’与‘混沌蛊’。”
她顿了顿,指着晶球:“你带来的这东西,气息古老邪异,非仙非魔,更接近混沌本源中‘混乱’、‘暴虐’、‘汲取’的那一面。它更像是一种……被‘阉割’或‘改造’过的、偏向‘催化’与‘控制’功能的‘混沌蛊’残次品或仿制品。”
“阉割?仿制品?”狱公子捕捉到关键词。
“没错。”阿宁点头,红瞳中闪过一丝冷意,“真正的‘混沌蛊’,乃是混沌中自然孕育或某些古老存在以无上手段培育的奇物,功能各异,但都极其危险且难以掌控。而你手中这个,虽然也带着混沌气息,但其结构相对简单,功能单一(催化暴戾、汲取血气),而且……似乎被加入了一些人为的‘控制后门’和‘限制器’。就像有人得到了某种古老混沌蛊的‘种子’或‘碎片’,然后用不那么高明的手段,试图将其‘驯化’和‘量产’,用于某些特定目的。”
“人为改造?量产?”狱公子心中一动,这和他之前的猜测隐隐吻合,“医官可知,天庭之内,或者三界之中,有何人擅长此道?”
阿宁笑了,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擅长?狱公子,你太看得起那些庸才了。真正的混沌蛊,连我都不敢轻易触碰,更别说‘改造’和‘量产’。能做到这一点的……要么是得到了极其古老的传承,要么是……本身就对混沌有着极深的理解和掌控力。”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狱公子:“而且,这东西的‘风格’,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大约三百年前,曾有一个神秘的家伙,试图从我这里‘换取’几种培育高阶蛊虫的秘法,尤其是关于如何稳定蛊虫与宿主共生、如何定向激发宿主潜能的法门。他出手阔绰,但气息遮掩得极好,我只隐约感觉他并非仙道正统,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仿佛来自久远过去的‘陈旧’与‘混乱’感。交易完成后,他就消失了,再无音讯。”
“三百年前?神秘人?”狱公子立刻将这条信息与黑风岭兔妖提到的“黑斗篷怪人”联系起来。时间或许对不上,但风格和感觉……似乎有相似之处?
“医官可还记得那人的更多特征?或者,他换取的那些秘法,可能用于培育类似这黑卵的东西吗?”狱公子追问。
阿宁摇了摇头:“特征?他裹得很严实,声音也经过伪装。至于秘法……我给他的,虽然也算珍贵,但距离改造混沌蛊还差得远。顶多能让他更好地控制一些高阶妖虫或炼制特殊的‘役蛊’。除非……他本身就有更核心的、关于混沌蛊的技术。”
她站起身,将晶球递还给狱公子,红瞳中带着警告:“狱公子,这东西牵扯的东西,可能比你想的要深。改造混沌蛊,哪怕只是残次品,也绝非易事。背后之人,所图恐怕不小。你既然管着刑组司,查查也好,但……务必小心。有些古老的脏东西,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狱公子接过晶球,收好,郑重道:“多谢医官指点。今日之事……”
“放心。”阿宁又恢复了那副慵懒魅惑的模样,红瞳斜睨着他,“姐姐我嘴巴最紧了。尤其是对好看的小郎君……不过,狱公子下次若再有什么‘疑难杂症’,或者……想找姐姐‘聊聊’,随时欢迎哦。”她说着,又伸手想摸狱公子的脸。
狱公子再次敏捷地避开,拱手道:“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步伐稳健,丝毫不拖泥带水。
阿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玄色身影消失在惑心幽兰丛后,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收敛。深红色的瞳孔望向院中那些静默的虫笼,闪过一丝凝重与思索。
“混沌蛊的仿制品……居然真的有人搞出来了……”她低声自语,“看来,这平静了许久的三界,又要起风了。都灵君那家伙,把这个小怪物放到刑组司的位置上,到底是无意,还是……早有预料?”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转身走回竹舍。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红宝石骨簪,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而离开医官殿的狱公子,心中也同样不平静。
阿宁提供的信息,虽然零碎,却极为关键。黑卵是人为改造的混沌蛊仿制品,背后可能有一个(或一群)对混沌有研究、掌握了古老技术、并且试图“量产”这种危险之物的神秘存在在活动。三百年前的神秘交易者,与黑风岭的黑斗篷怪人,很可能就是同一股势力,或者至少有关联。
更让他在意的是,阿宁提到金桃良体内的蛊虫(他之前旁敲侧击地询问过类似“不死”、“守护”类蛊虫时,阿宁表现出了异样的沉默和回避),其气息似乎与这黑卵同源,但功能走向截然不同。
一个是“催化暴戾、汲取血气”的攻击控制型,一个是“守护修复、共生不死”的防御辅助型。
这就像是同一个源头技术树,分出的两个不同枝杈。
那么,培育或改造这些蛊虫的幕后黑手,究竟想干什么?仅仅是制造混乱和掌控力量?还是有更深层、更庞大的计划?
而都灵君,对这一切,又知道多少?他将自己放到刑组司,安排这为期一年的下界巡查,是否……也存了借他之手,探查这些隐秘的打算?
狱公子纯黑的眼眸中,暗金与银白的光泽缓缓流淌。
这趟水,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但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面对复杂谜题时的兴奋。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管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既然让本公子碰上了,那就好好‘玩玩’吧。”
他加快脚步,朝着听雷阁方向走去。
接下来,他需要好好梳理一下手头的线索,制定更具体的调查方向。或许,该从那些与“混沌”、“古老”、“禁忌”相关的事件和人物入手,同时,也要更密切地关注金桃良重生后的动向,以及……离音那边,是否会因为这些“蛊虫”的纷扰,而产生新的变数?
这场由都灵君“安排”的“人间实习”,正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一场席卷三界隐秘的侦探游戏。
而手握刑组司权柄、又身负古神之能的狱公子,已然成为了这场游戏中,最不可预测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