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三月初七,天光初亮,薄雾未散。
狱公子,不,此刻他身着天庭特制的、略显朴素的青色巡察御史官袍,腰悬刑组司督察令牌(缩小版),与身旁那位同样穿着官袍、却带着几分拘谨和刻板、手里捧着一卷厚厚《功过簿》与一支散发微光的“录事笔”的值日功曹,一同站在南天门外某处专供低级仙吏神官出入的、不那么显眼的“侧门”前。
值日功曹是个看起来四十许人、面容严肃、眼角有着深深法令纹的瘦高神官,他一丝不苟地向狱公子行了下属见上级的礼节(虽然狱公子严格来说并非他的直属上级,但“代天巡守”的身份显然更高),然后便开始照本宣科地汇报今日“掌事要点”:
“启禀狱御史,今日人间甲子年三月初七。节气:惊蛰已过,春分未至。星象:东方苍龙七宿之角宿值日,主文书、契约、口舌。吉神方位:喜神西南,财神正东。宜:祭祀、祈福、开市、交易、立券。忌:嫁娶、动土、安葬。”
“根据昨日各司汇总及下界城隍土地初步上报,今日人间大体平稳。需重点关注事项有三:其一,南瞻部洲大梁国都城,有两国使臣就边境贸易协定进行最后磋商,恐因细节分歧引发口角冲突,需留意调解,避免升级为外交事端。其二,西牛贺洲流沙河畔,有渔民反映近日渔获锐减,疑有水族作祟或河神失职,需探查核实。其三,东胜神洲某处山村,有老妇状告儿媳不孝,祈求神明降罚,此等家庭琐事虽小,然涉及孝道人伦,亦需妥善处置,以正风气。”
值日功曹念得飞快,显然对这套流程烂熟于心。末了,他补充道:“此外,尚有各地零散祈愿、小型纠纷、轻微病患等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七桩,皆已记录在簿,若有闲暇,亦可酌情处置。”
狱公子面无表情地听完,纯黑的眼眸扫过值日功曹手中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功过簿》,又看了看对方那张写满“认真负责”但明显缺乏变通的脸,心中默默给都灵君记上了一笔——第一天就派这么个“工作狂”加“细节控”来折磨他。
“知道了。”狱公子言简意赅,抬步便往那“侧门”走去,“走吧,功曹大人,带路。”
值日功曹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念叨着某些需要注意的“规矩”:“狱御史,下界后,我等需先至当地城隍庙‘点卯’,获取当日当地详细情况简报,然后依轻重缓急……”
狱公子充耳不闻,心中却在快速盘算。人间一日,对天庭来说不过片刻,但他却要实实在在在这里待够十二个时辰。如何高效(或者说,用最小代价)处理完这些琐事,同时还能保留精力和心思关注魔域那边以及自己的“小实验”,是个技术活。
穿过那道散发着微弱空间波动的“侧门”,眼前景象骤然一变。天庭的祥云仙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间清晨微凉的空气,混合着泥土、草木以及远处城镇传来的隐约烟火气息。他们落足之处,是一座香火还算旺盛的城隍庙后院,几株古柏郁郁葱葱,石阶上生着青苔。
早有本地城隍领着几个鬼差土地在院中恭敬等候。见到两位“上差”降临,连忙上前行礼。
值日功曹立刻进入状态,与城隍交接文书,询问细节,安排行程,一丝不苟。
狱公子则有些兴致缺缺地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城隍庙。香火气息浓厚,但神道法则相对微弱,远不如天庭恢弘。他纯黑的眼眸扫过庙中那些表情呆板的泥塑神像,又看了看旁边几个战战兢兢的鬼差,忽然开口问道:“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点的……‘异常’之事?比如,非人力可为的怪力乱神,或者……涉及某些‘古老’、‘禁忌’气息的?”
他问得随意,城隍和值日功曹却都是一愣。城隍小心翼翼回答:“回上差,今日……似乎并无特别异常。最大的事,便是方才功曹大人提及的那几桩……”
狱公子“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心中却有了计较。看来,都灵君安排的这个“差事”,至少在初期,是真的想让他沉入最基层、最“平凡”的人间事务中,用这些琐碎磨掉他的“特殊性”。那些真正涉及“不法”、需要刑组司出手的“大案”,恐怕不会轻易出现在这每日的“掌事清单”上。
也好,既然都是些“小事”,那就用“小事”的办法处理。
“大梁国都的使臣谈判在何处?”狱公子打断还在和城隍核对细节的值日功曹。
“在……在鸿胪寺的会同馆。”值日功曹连忙答道。
“走,先去那里。”狱公子率先朝庙外走去。
值日功曹和城隍连忙跟上。城隍还想安排轿马,被狱公子摆手拒绝。“走过去看看。”他说。
于是,一行“人”(神?)便如同寻常访客,步行穿行在渐渐苏醒的都城街道上。狱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两旁逐渐热闹起来的早市,卖菜的、卖早点的、算命的、赶路的……人间百态,烟火气息,对他这位古神而言,确实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虽然他曾在月华和萦尘的“教导”下“感受”过类似的东西,但亲身置身其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值日功曹却显得有些焦急,不时看看天色,又看看手中《功过簿》,似乎觉得这样步行太耽误时间。
很快,他们来到了鸿胪寺会同馆外。果然,里面隐隐传来争执之声,两帮衣着各异、明显来自不同国度的使臣,正脸红脖子粗地就某个条款争论不休,旁边陪同的鸿胪寺官员急得满头大汗。
值日功曹立刻上前,准备按照流程,先听取双方陈述,然后引经据典进行调解……
狱公子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走到馆外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纯黑的眼眸微微闭上,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暗金与银白的光泽极淡地流转了一瞬。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勾勒了几个扭曲的、非人间文字、甚至非仙道符文的奇异符号。
符号一闪即逝,融入空气。
馆内,正吵得最凶的两位使臣,忽然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倦意袭来,仿佛连夜赶路的疲惫瞬间爆发,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紧接着,一股极其细微的、清凉如薄荷的气息钻入鼻端,让他们焦躁火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不少。
与此同时,他们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对方好像……也不是完全无理取闹?那个条款,或许可以稍微让步一点点?期合作更重要……
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鸿胪寺官员抓住机会,连忙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两位使臣迷迷糊糊地,竟都点头同意了!
一场可能升级的外交风波,就在狱公子随手画了几个“安神”、“冷静”、“促进理性思考”的混合规则符号后,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值日功曹目瞪口呆地看着馆内突然变得和谐的气氛,又看看身边一脸云淡风轻的狱公子,张了张嘴,想说这不符合调解流程,但……效果似乎很好?他迟疑着,在《功过簿》上记录:“辰时三刻,会同馆使臣争执,狱御史以……呃,秘法安抚,双方和解。”
“下一个,流沙河。”狱公子转身就走。
流沙河畔,河水浑浊湍急。几个愁眉苦脸的渔民正在岸边烧香祷告。
值日功曹上前询问,得知确实近日渔获稀少,且有渔民声称夜间看到河中有巨大黑影游弋。
狱公子走到河边,蹲下身,伸手探入冰冷的河水中。纯黑的眼眸凝视着翻滚的浊流,他的感知顺着水流蔓延开去,瞬间覆盖了附近数里河段。
很快,他“看”到了原因——并非水族作祟,也非河神失职。而是上游前几日暴雨,冲垮了一处古老的、半天然半人工的“水脉节点”,导致局部水域灵气紊乱,鱼虾本能地避开了这片区域,同时一些河底沉埋的、带着微弱煞气的古战场残骸被冲刷松动,散发出令生灵不适的气息,在夜间形成了模糊的黑影。
“小事。”狱公子收回手,对值日功曹和眼巴巴看着他的渔民道,“上游三十里,河湾拐角处,水下七尺,有一块嵌着断矛的青色巨石,将其移开,置于岸边向阳处即可。三日后,鱼群自回。”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精准指出了位置和解决方法。
值日功曹连忙记下,并通知当地土地速去办理。渔民将信将疑,但见“上差”说得如此肯定,也只能拜谢。
处理完这两件“重点事项”,剩下的时间,狱公子更是将“效率”发挥到了极致。
对于那桩“老妇告儿媳”的家庭纠纷,他根本没去山村,只是让值日功曹传话给当地土地,托梦给那老妇的已故丈夫,让其在梦中“劝解”老婆子宽心,同时托梦给那儿子,提醒其多关心母亲、调和婆媳关系。至于效果如何……至少表面冲突暂时平息了。
对于那些零散的祈愿和小纠纷,他更是“简单粗暴”。遇到祈求病愈的,若只是小病小痛,他便隔空点去一丝极其微弱的、融合了月华医理的“安抚生机”;遇到祈求财运的,若此人平日勤勉无大恶,他便稍稍拨动一下其周身那微弱到几乎不存的“气运”流转;遇到邻里纠纷的,他便让值日功曹记录在案,然后“建议”当地乡老或里正去调解……
他的手段,完全不像正统仙神那样郑重其事地现身、讲理、施法,更像是……一种基于高层次规则理解的、精准而高效的“微操”。往往只是动动手指,勾勒几个符号,或者传递一个意念,便将事情“处理”了。
值日功曹从一开始的震惊、不解、试图提醒“合规”,到后来的麻木、机械记录,只用了一个上午。他手中的《功过簿》记得密密麻麻,但仔细看,很多处理方式后面都备注着“方式特殊,效果待观察”、“未依常例,然事态平息”等字样。
到了下午,狱公子甚至开始“偷懒”。他找了一处香火不错的茶楼,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要了一壶清茶,几碟点心,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值日功曹汇报各地零星上报的新情况,一边透过窗户,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纯黑的眼眸深处,那暗金与银白的微光不时流转——他正在分出一部分心神,通过那缕潜伏在重生后的金桃良体内的“同源印记”,感知着魔域寒渊殿那边的动静。
金桃良似乎已经完全清醒,正在与黑璃侍卫“交流”(主要是她问,黑璃侍卫沉默或简短回应),同时也尝试联系白璃医官,似乎在努力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体内的蛊虫系统在“重生”后似乎更加活跃,但也更加“驯服”,与她新生的生命本源结合得更为紧密。离音依旧沉睡,但气息平稳,佛魔冲突在古神本源“休战”状态下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一切,都在缓慢而“平稳”地发展着。
狱公子抿了一口茶,心中盘算。人间这差事虽然繁琐,但若操作得当,倒也不完全是浪费时间。至少,这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观察”人间百态、熟悉三界底层规则运转的机会,也让他对“秩序”与“混乱”的微观体现,有了更直观的认识。这或许,也是都灵君那家伙“课程”的一部分?
至于那三百六十五位神官……狱公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今天这位值日功曹还算“老实”,接下来那些,可就不一定了。他倒要看看,这三百六十五张面孔,三百六十五种风格,能给他带来多少“惊喜”和……可利用之处。
夕阳西下,人间甲子年三月初七,即将过去。
值日功曹终于处理完最后一条记录,合上那本厚厚的《功过簿》,长长松了口气。他看向坐在窗边、仿佛只是赏了一日街景的狱公子,心情复杂。今日之事,处理得出奇地“顺利”和“快速”,但过程……实在让他这个习惯了按部就班的老功曹,感到浑身不自在。
“狱御史,今日掌事已毕,是否……返回天庭复命?”值日功曹小心翼翼地问。
狱公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纯黑的眼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深邃。
“走吧。”他淡淡道,“回去写你的《日巡纪要》。记得……写得‘好看’一点。”
值日功曹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两道身影,在城隍庙后院再次浮现,随后化作流光,穿过“侧门”,回归天庭。
听雷阁内,文曲正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和司禄殿新发来的“催办函”愁眉苦脸,见到狱公子回来,如见救星。
狱公子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忙,自己则径直走向那间刚刚布置好的“静修室”。关上门,隔绝内外。
他盘膝坐下,纯黑的眼眸闭上,全部心神沉入那缕与魔域相连的“同源印记”之中。
人间的“一日游”结束了。
但真正的“游戏”和“观察”,才刚刚进入更深入的阶段。
明天,又会是哪位神官搭档?又会有什么样的“鸡毛蒜皮”和“潜在乐趣”?
狱公子竟然……隐隐有些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