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的尸身倒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素白袍袖铺开,像一朵凋零在墨池里的睡莲。最后一点属于医仙的温润气息散尽,只余下寒渊殿亘古的阴冷。那口淡金色的血在他颊边蜿蜒,尚未完全干涸,映着远处法阵流转的暗金微光。
黑璃花悬在半空,依旧缓慢旋转。中心花瓣上那道细微的白色裂痕,乍看几乎不存在,只在某个角度,会突兀地折射出一丝不该属于它的、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目的光——纯净,柔和,带着悲悯的意味,与周遭贪婪吸噬魔气的黑璃本体格格不入,像墨玉里嵌进了一粒顽固的雪砂。
魇烛脸上的满意神色冰封般凝住。他盯着那道裂痕,暗红色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风暴般的怒意与某种更深沉的、被触犯禁忌的阴冷席卷上来。
“离音……”他低语,声音里没了之前的从容,每个字都淬着寒意。
他并未去看月华的尸体,也暂时未去动那出现裂痕的黑璃花。高大身影倏然化作一道浓郁黑烟,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威压,疾射向大殿深处那条通往侧殿的幽暗廊道。
廊道墙壁上镶嵌的幽冥磷火因这狂暴的经过而剧烈摇曳,映出墙壁上狰狞的魔纹浮雕,一明一灭,如同喘息。
几乎是魇烛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的刹那。
侧殿之内。
这里比主殿更显阴寒,巨大的寒玉床占据了中央,丝丝缕缕的白气从玉床边缘渗出,在地面凝成薄霜。少年离音蜷缩在玉床一角,身上只覆着一层单薄的黑绸。
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糟糕。脸色不再是病弱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仿佛皮肤下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水。嘴唇紧抿,咬出了血痕,纤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扯出骨骼摩擦般的轻响。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上,淡金色的佛文与暗紫色的魔纹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彼此撕咬,每一次碰撞都让他痉挛一下,冷汗浸透黑绸,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
但此刻,他那双总是盛满痛楚、时常因难以忍受而涣散的眼眸,却异常清明。清明得近乎锐利,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那是极致的痛苦与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混合而成的火焰。
他右手紧紧捂在胸口,指缝间,有点点极其微弱、与黑璃花裂痕中如出一辙的纯净佛光渗出。更奇异的是,他的左手食指指尖,正在寒玉床光滑的表面,极其艰难地移动着。指尖没有沾血,也没有灵力波动,只是纯粹的、凝聚了全部意志的移动,像是在虚空中勾勒,又像是在……牵引。
随着他指尖那无形轨迹的艰难延伸,主殿之中,那朵黑璃花中心花瓣上的白色裂痕,竟也随之……极其缓慢地,延长了一分。
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跨越了空间的阻隔,连接着他指尖的意志与那朵吞噬之花的裂痕。
“父尊……”离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刻骨的冰冷与嘲讽,“你要……我的佛骨……我偏不给……”
“你要……干净纯粹的魔魂……我偏要……让它染上……别的颜色……”
他指尖的牵引动作猛然一滞,身体弓起,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在寒玉床上,佛光与魔纹的冲突瞬间加剧,几乎要将他纤细的身躯撕裂。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意识几欲溃散。
但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回响起一个声音,温润、疲惫,带着临终前全部的担忧与未尽之言,那是月华师傅最后通过那丝隐秘链接传来的、破碎的意念回响:“离音……不可……逆天而行……伤己……”
“师傅……”离音闭上眼,浓密的睫毛颤抖着,沾着冷汗与血沫,“对不起……这一次……音儿……不能听话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那幽暗的火光暴涨。左手食指不再尝试牵引,而是陡然收紧,攥成拳,狠狠捶在自己心口!
“噗——”又是一口鲜血,这一次,血中金色与暗紫色的光点混杂。
而主殿的黑璃花,随着他这自残般的一捶,中心那道白色裂痕“咔嚓”一声,骤然扩大了数倍!一缕凝实了些许的佛光,如同挣脱囚笼的幼兽,猛地从裂痕中探出,虽然立刻被周围汹涌的魔气与黑璃本体的吸力压制、撕扯,却顽强地存在着,甚至开始隐隐与离音心口渗出的佛光产生共鸣!
“孽障!”
暴怒的喝声如雷霆炸响在侧殿。魇烛的身影在门口凝实,玄袍无风自动,恐怖的魔威充斥整个空间,寒玉床上的白气都被压得四散。他看到离音的模样,看到他心口与黑璃花遥相呼应的佛光,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震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离音竟能隔着这么远,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影响他亲手设计、由月华耗尽修为炼制的黑璃花?这不可能!除非……
魇烛目光如电,扫过离音周身,最后定格在他心口那异常波动的佛光上,以及他指尖残留的、那无形牵引的痕迹。
“你竟敢……”魇烛一步踏前,寒玉床周围的地面瞬间龟裂,“私自熔炼佛骨本源?还想污染魔魂?!”
他看出来了。离音没有试图抵抗抽取,反而在主动地、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将佛骨最核心的本源之力,逼出一丝,并试图通过月华临死前可能残留的某种联系或者那“共生琉璃”的特性,反向注入那本该纯粹容纳魔魂的黑璃花中!
这不是疏导,不是制衡,这是最彻底的污染与混淆!是要让佛骨与魔魂在最深层的容器里就开始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彻底分离!
如此一来,即便魇烛强行完成剥离,得到的也不会是纯净的魔魂,而是一个被佛性“污染”、充满不可控变数的怪物!
“停下!”魇烛怒喝,抬手便抓向离音的天灵盖,试图强行镇压他体内暴走的力量,打断这种危险的联系。
然而,就在他手掌即将触及离音头顶的瞬间——
侧殿穹顶,那终日弥漫的浓郁魔雾,忽然剧烈翻涌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搅动。紧接着,一缕比离音身上任何一次都要明亮、凝练的纯净佛光,毫无征兆地,从魔雾深处刺了出来!
那佛光并不浩大,却极其精纯坚韧,带着一种古老的、悲悯的禅意,径直照向寒玉床上的离音,更准确地说,是照向离音心口那一点挣扎的佛光,以及他指尖那无形的牵引轨迹!
“什么?!”魇烛瞳孔骤缩,抓向离音的手掌硬生生顿住,猛地抬头看向佛光源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佛光……并非来自离音体内!
它来自寒渊殿外?不,这魔尊禁地,层层禁制,怎么可能有外来佛光穿透?除非……
除非这佛光,本就藏在寒渊殿内!藏在连他都未曾彻底洞察的、这侧殿穹顶经年不散的魔雾深处!
离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但他心口那点佛光,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猛地一亮,与那垂落的佛光连接在一起。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顺着这连接涌入他几乎破碎的身体,暂时稳住了狂暴冲突的佛魔之力,也让他指尖那无形的牵引,骤然变得清晰、有力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主殿之中,那朵黑璃花中心扩大的裂痕里,那缕顽强探出的佛光,仿佛得到了远方的呼应和加持,猛地挣脱了黑璃本体的撕扯,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化作一道纤细却稳固的光桥,一端连着黑璃裂痕,另一端……
另一端竟遥遥指向倒在法阵边缘、气息已绝的月华!
不,是指向月华身边,那朵静静悬浮、原本用来承接佛骨的——白璃花!
纯净的白色花瓣,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颤动了一下。
魇烛彻底暴怒:“藏头露尾!给我出来!”
他再也顾不上去管离音,身形一晃,直扑那魔雾中佛光垂落之处,一掌拍出,漆黑魔元凝聚成巨爪,要将那隐匿之物连同佛光一起捏碎!
侧殿内,魔气与突如其来的佛光猛烈冲撞,寒玉床咯吱作响,离音被两股巨力挤压,口鼻溢血,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主殿的方向,左手艰难地抬起,指尖那无形的牵引丝线,在突然涌入的佛光加持下,终于完成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次“拨动”。
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血,也带着某种奇异的、类似禅唱般的低鸣:
“佛魔……本一念……”
“琉璃……映菩提……”
“师傅……白璃……接引……”
主殿。
那朵纯净无瑕的白璃花,骤然光芒大放!
它不再只是被动地吸收灵气,而是主动地、温柔地,接纳了从黑璃花裂痕中“流淌”而出、经由离音牵引、又得到神秘佛光加持的……那一缕融合了离音本源佛性、月华临终医魂残念、以及不知名古老禅意的……奇异光流。
白璃花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莹白,中心渐渐晕开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暗金色泽。
而那朵黑璃花,裂痕处的佛光并未消失,反而与黑璃本体开始了一种诡异的、缓慢的……交融。
魇烛的魔爪撕开了穹顶魔雾,却只抓到了一片迅速消散的佛光残影,以及一块微微发热、刻着古老梵文、正在化为齑粉的灰白色骨片。
“佛门舍利?!”魇烛捏着那点骨粉,脸色铁青,猛地转头看向主殿方向,感应到白璃与黑璃的异变,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超出掌控的惊怒,“月华……离音……你们……好得很!”
他身影瞬间从侧殿消失,扑向主殿法阵。
必须立刻中止这一切!必须在污染变得不可逆转之前,强行剥离!
而侧殿寒玉床上,离音在那股外来佛光消散、魇烛离去的压力骤减瞬间,终于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沉沦前,他仿佛看到那朵开始变异的白璃花,轻轻飘落,落在月华师傅再无生息的胸前,光芒温柔笼罩,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与……托付。
黑曜石地面上,月华冰冷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下,那半个用淡金血痕绘制的残缺符文,悄悄弥合了一丝裂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