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的盛宴仍在继续,仙乐悠扬,仙酿醉人。但那颗失控的“引龙珠”带来的无形震荡,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久久未散。
凛殊(主人格)依旧软绵绵地靠在都灵君怀里,脸颊绯红,呼吸均匀,仿佛真的不胜酒力,沉入了梦乡。只有近在咫尺的都灵君能感觉到,怀中人那看似放松的身体,肌肉线条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过一瞬,又迅速松弛下去。如同最警觉的猎豹,即便假寐,依旧保留着一丝对周遭环境的绝对掌控。
都灵君的手掌,一下下,轻柔地抚过凛殊披散在背后的墨发,动作是惯常的温柔宠溺,但那双深邃眼眸深处的情绪,却比平日更加晦暗难明。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出手,快、准、稳,举重若轻,浑然天成……绝非朝夕之功,更非侥幸。
他的殊殊……比他想象中,藏得更深。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被欺瞒的恼怒,反而像是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悄然勒紧了心脏,带来一丝混杂着欣慰、忧虑、以及更复杂难言情绪的抽痛。欣慰于他的爱人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忧虑于这能力背后所代表的、他或许从未真正触及的内心世界,更复杂的是……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些几乎被他刻意尘封的、染着血色与决绝的往事。
那时,还不是天帝的灵昀,与还不是“凛殊殿下”的魔族大殿下……
魔界,魔宫深处,焚渊殿。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血腥混合的、魔族特有的浓烈气息。巨大的、由不知名黑色骨骼与金属熔铸而成的王座之上,魔君离烬——凛殊与暗凛、离音的父亲——高踞其上。他并非传统意义上青面獠牙的魔物形象,反而面容俊美至极,只是那俊美之中透着一股蚀骨的阴鸷与威严,深紫色的眼眸如同两汪翻涌着雷霆与业火的深渊,仅仅是目光扫过,便足以让寻常魔族肝胆俱裂。
王座之下,他的长子,魔族大殿下凛殊,正单膝跪地。
彼时的凛殊,尚未有后来在天界时那份被娇养出的、偶尔流露的娇憨。他身姿挺拔如悬崖孤松,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暗紫色劲装,墨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线条清晰的下颌。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有一双与魔君极为相似的紫色眼眸,沉静地望向王座,眼底深处却燃烧着某种不容动摇的、近乎炽烈的光。
那光,是为了一个他刚刚亲口说出的、在魔君听来荒谬绝伦、大逆不道的名字——天界皇子,灵昀。
“你再说一次。”魔君离烬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万钧重量,压得整个焚渊殿的空气都凝滞了。侍立两旁的魔将魔卫们大气不敢出,冷汗浸透重甲。
“儿臣,”凛殊的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心仪天界皇子灵昀,愿与他相守。请父君成全。”
“成全?”离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却比咆哮更令人毛骨悚然,“我魔族的继承人,未来的魔君,要和一个天界的皇子……相守?凛殊,你是修炼走火入魔,还是被那天界的小白脸下了什么蛊?”
“儿臣清醒得很。”凛殊依旧跪得笔直,“灵昀他……与旁人不同。”
“不同?”离烬猛地一拍王座扶手,轰然巨响中,坚固无比的魔骨扶手竟现出裂纹,“他是天帝之子!是将来可能执掌天界、与我魔族世代为敌的潜在对手!你告诉我,他哪里不同?是他的仙术更精妙,还是他的身份更高贵,更能助你将来踏平天界?!”
面对父亲的震怒与讥讽,凛殊抿紧了唇,却没有退缩:“儿臣不在意他是谁之子,也不在意仙魔之别。儿臣只知,与他在一起,心方安定。魔君之位,儿臣亦可放弃。”
“放弃?”离烬霍然起身,周身恐怖的魔压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大殿,不少修为稍弱的魔卫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你以为魔君之位是什么?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玩物?你身上流着我离烬的血,背负着整个魔界的期望!由不得你任性!”
凛殊抬起了头,紫色的眼眸直视着暴怒的父亲,那里面除了坚定,竟还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若父君执意不允,儿臣……唯有叛出魔族一途。”
“叛族?!”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焚渊殿每一个魔族心头。连一直沉默立于王座侧后方阴影中的二殿下暗凛,都猛地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离烬怒极反笑,他慢慢坐回王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下方、却脊梁挺直的长子,声音冷得像万载玄冰:“好,好一个‘唯有叛出魔族一途’。凛殊,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我给你两条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每说一句,指尖便凝聚起一点令人心悸的幽暗魔光。
“第一条路,现在,立刻,去‘噬魂渊’,亲手取下那天界皇子灵昀的首级,提来见我。如此,你仍是我魔族尊贵的大殿下,今日之言,我可当作从未听过。”
噬魂渊,那是三界交汇处最混乱、最危险的绝地之一,魔君以此地为试炼,其意不言自明——要么灵昀死,要么凛殊死,或者……同归于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凛殊脸色微微发白,却缓缓摇头。
离烬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冰冷的残酷:“第二条路。”
他指尖的幽光骤然变得炽烈,仿佛凝聚了魔界最深沉、最暴戾的法则力量。
“你既说要叛族,要跟他走。可以。”魔君的声音一字一顿,敲打在每一个倾听者的灵魂上,“但魔族的血脉,魔族的传承,不是你说丢就能丢的。你想干干净净地去那天界做你的‘殿下’?做梦。”
“踏过‘刀山血海’,褪去魔骨,焚尽魔血,自绝于魔族传承之外。你若能活着走出来,从此便与魔族再无瓜葛,是生是死,是仙是魔,皆由你去。”
“刀山血海”!
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那是魔界最古老、最残酷的刑罚与试炼之地,并非真正的刀山火海,而是一处被上古魔阵笼罩的绝域。其中法则扭曲,充斥着无数陨落魔神的残念、业力凝聚的实体刀兵、以及能焚烧神魂本源的无形血焰。踏入其中者,不仅要承受肉身被千刀万剐、血液被烈焰煅烧的极致痛苦,更要直面内心最深的恐惧与业障,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更可怕的是“褪去魔骨,焚尽魔血”的要求,那意味着主动剥离作为魔族力量核心的本源,其痛苦与凶险,百倍于寻常酷刑。
这根本就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
暗凛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却被魔君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凛殊跪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对着王座之上,那个赋予他生命、却也在此刻将他逼入绝境的父亲,缓缓地、深深地,叩首一次。
没有言语。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选择。
他选择了第二条路。
为了那个天界的皇子,他宁愿踏过刀山血海,褪骨焚血,自绝于出身与血脉。
离烬看着下方叩首的长子,俊美阴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最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颤动,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即日执行。”
……
后来的事,即便在魔界,也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只知道大殿下凛殊独自一人走进了“刀山血海”的入口,那入口闭合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后,入口重新开启。
走出来的,是一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东西”。全身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许多地方深可见骨,而那骨骼也呈现出一种被强行剥离本源后的、黯淡破碎的痕迹。更可怕的是他的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原本属于魔族大殿下的、强大而独特的魔性本源气息,几乎消散殆尽,只剩下一丝极其顽强的、属于他个人魂魄的生命力在微弱跳动。
但他还活着。
真的活着走出了“刀山血海”。
据说,是当时恰好巡游至魔界边缘、感应到异常波动的天界皇子灵昀,不顾一切闯入魔界,在最后一刻冲入绝域出口,将那一息尚存的凛殊紧紧抱入怀中,以自身精纯的太阴清辉本源强行护住其心脉魂魄,才堪堪吊住了他的命。
也正是在那时,灵昀对闻讯赶来的魔君离烬立下誓言,以未来天帝继承人的身份承诺诸多边界与利益条款,并保证将凛殊带走后,永不令其做出损害魔界根本之事。离烬看着长子那副惨状,看着天界皇子眼中毫不作伪的痛惜与决绝,最终,在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心绪下,默许了灵昀将凛殊带走。
那之后,便是漫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疗伤与恢复。灵昀倾尽所能,寻遍三界灵药,以自身本源温养,才一点点将凛殊从死亡边缘拉回,重塑身躯,稳固魂魄。但“褪去魔骨,焚尽魔血”的代价是永恒的,凛殊失去了作为魔族大殿下的绝大部分本源力量与天赋神通,修为境界大跌。而那段在“刀山血海”中承受的非人痛苦与折磨,更是成了深植于灵魂深处、永难磨灭的创伤烙印。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渐渐恢复了如今的模样与部分力量,但那曾经的魔族大殿下,已经变成了需要被精心呵护、似乎有些娇气任性的“凛殊殿下”。
这段过往,被双方默契地尘封。天界少有人知详情,只道是魔族内乱或修炼出了岔子。而在魔界,更是无人敢轻易提起。
都灵君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抱住那具残破身躯时,浸透手掌的、温热粘稠的鲜血,与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搏。
他的殊殊,为了来到他身边,曾付出过怎样惨烈到无法想象的代价。
而这份代价背后,所蕴含的,是怎样的决绝、坚韧,与……深不可测的心性力量。
方才瑶池畔那举重若轻的一拂……
都灵君低下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目光复杂至极。
他的殊殊,或许从未真正“娇弱”过。那些依赖,那些天真,那些看似无害的嬉笑……是劫后余生对安宁的渴望?是对他过度保护的一种顺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连他都未曾完全看透的“隐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曾经能毅然选择刀山血海、褪骨焚血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是一只被拔去利爪、只会撒娇的猫儿?
而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也在下意识地,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不愿、也不敢去触碰那些血腥的过去与可能依旧潜藏的锋芒?
“灵君……”怀中的凛殊忽然含糊地嘟囔了一声,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寻找更温暖舒适的姿势。
都灵君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外界一切风雨。
无论如何。
殊殊是他的。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
无论他隐藏了什么,无论他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面貌。
这份历经生死劫难才换来的相守,他绝不会放手。
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再来破坏。
都灵君抬起眼,目光扫过瑶池畔看似祥和、实则暗流涌动的盛宴景象,眼底深处,那抹温柔之下,属于天帝的、冰冷而绝对的威严与掌控欲,一闪而逝。
而在凛殊意识的冰封底层,副人格同样“读取”到了这段因主人格方才的出手、而被都灵君记忆勾连起的、尘封的往事碎片。
刀山血海……褪骨焚血……
原来如此。
主人格并非天生“娇弱”。他如今的“模样”,是付出过惨烈代价后的结果,是劫后余生的选择,或许……也是一种基于现状的、更深沉的伪装或生存策略。
能走过那种绝境的人……
副人格冰封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意识壁垒,落在那看似沉睡的主人格灵魂深处。
光与影的认知隔阂,在这一刻,似乎被这段染血的往事,短暂地打通了一瞬。
他们本就是一体。
只是走向了不同的极端。
一个选择将锋芒与过往深埋,拥抱温暖与“平凡”。
一个选择摒弃所有温度,只余绝对冷静与窥探。
但他们的底色,或许都源自同一场……烈火与寒冰交织的淬炼。
瑶池的宴会,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逐渐走向尾声。
但许多东西,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