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仁的私人药庐,坐落于城市边缘一片被刻意保留下的绿意之中。白墙环绕,青瓦覆顶,外观朴素无华,若非那缕缕萦绕不散的清苦药香,几乎与寻常农家小院无异。阿鬼将云澈送至那扇虚掩的木门前,便如同融入阴影般退至远处守候。
云澈推开木门,院内景象豁然开朗。没有亭台楼阁的矫饰,只有依循地势开辟的几畦药圃,即便在冬日,亦有耐寒的植株顽强挺立,绿意盎然。一位身着深色布衣、气质沉静的中年人无声出现,对云澈微微颔首,便引着他穿过以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小径,走向院落最深处。
那里有一间独立的屋舍,墙体较其他建筑更为厚实,木门紧闭。中年人停在门前,躬身示意,并未跟随。云澈会意,独自上前,推门而入。
门内,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天地。
光线骤然黯淡下来,仅靠几盏造型古朴的油灯提供照明,火焰跳跃,在四壁投下晃动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复杂气味——陈年书籍的霉味、上百种草药交织的辛香苦涩、以及某种不知名香料燃烧后留下的冷冽余韵。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线装古籍、竹简卷宗,甚至还有一些以丝绳捆扎的兽皮,充满了岁月的沉淀感。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木质黝黑发亮的方案,其上文房四宝、玉杵药臼、以及一些形态奇特的矿物与干枯植物标本杂乱却又和谐地共处一室。
这里,是陈守仁真正的核心之地,一个隔绝了现代喧嚣,只与古老智慧对话的“暗室”。
陈守仁正立于方案之后,就着灯光,小心翼翼地将几片干枯的叶片放入一个紫砂药碾中。他今日未穿西装,仅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式对襟上衣,神情专注,听到推门声,方才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画下深邃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如同能洞察一切。
“林小友,冒昧相邀,还请见谅。”陈守仁放下药碾,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却不失审视的笑容,没有多余的寒暄,“请坐。”
云澈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安然落座,姿态从容,并无寻常少年面对泰斗时的局促。
陈守仁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即转身,从身后书架一个带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卷以淡青色丝绸仔细包裹的书册,丝绸本身已显旧色。他动作极其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缓缓将丝绸解开。
露出里面的书册,纸张泛黄脆弱,边角多有缺损,封面上的字迹更是模糊难辨,但那种独特的古朴气韵,以及隐约可辨的笔画结构,让云澈的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
竟是他前世师门秘传的针法典籍!虽只是残篇,但绝不会错!
“此卷,是老夫数十年前,于一即将坍塌的深山古洞中偶然所得。”陈守仁的声音带着一种回望岁月的沧桑,“伴随它的,只有几具早已化作白骨的遗骸,观其服饰,绝非近世之人。此卷所载针法,精微玄奥,理念超前,许多论述甚至颠覆现代医学认知。老夫穷尽半生心血,亦只能解读其中十之五六。”
他将残卷在方案上小心摊开,指向其中一页,那上面绘制着一幅复杂的人体经络行针图,旁边配有密密麻麻的古文注解。
“譬如这‘灵龟八法’中的‘引泉针诀’,旨在疏导深伏之邪热。按此图所示,气机当循‘手少阳三焦经’而行,至‘外关’穴后,需以特定手法透刺‘支沟’。然而……”陈守仁眉头紧锁,指着注解中的一处关键描述,“依照此法施为,老夫尝试过七次,患者虽能暂解烦热,却无一例外在三日后出现掌心灼痛、口干舌燥之象,宛若引火烧身。老夫反复推敲,始终不得其解,莫非是古人记载有误?还是其中另有玄机,未被道破?”
他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困惑与求知的渴望,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探针,牢牢锁定云澈的面部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云澈凝神看向那幅行针图与注解。图形无误,注解也确实是云门正传。问题,出在了一处极其隐晦的细节上。那关于透刺“支沟”的注解旁,有一个几乎被磨损殆尽的、代表“阴面”与“疾出”的复合古字符号!这意味着,行针至此外关透支沟时,针尖需偏向经脉的阴侧,并且得气后要迅速出针,不可留针!若按常理深刺久留,自然会将邪热引向手厥阴心包经,导致掌心劳宫穴灼痛。
这细微至极的差别,若非得到云门核心的真传,绝无可能知晓!这是口传心授方能领悟的关窍!
云澈抬起眼,迎上陈守仁探究的目光。他知道,这是最直接的考验。藏拙,则前功尽弃;显露,则必然暴露更多。
片刻沉吟后,他伸出食指,指尖并未触碰那脆弱的古籍,而是虚悬在那磨损的符号上方,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
“陈老所感无差。此法关键,确系在此。”他指尖微移,指向“支沟”穴旁,“非是深刺久留,而是‘浅探阴侧,得气疾出’。图中注解此处,原应有‘阴’、‘疾’复合之字符,想必是因年代久远,磨损难辨了。”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言语间自然而然地带出了前世的医理术语:“‘外关’透‘支沟’,本是引三焦邪热外泄。然三焦为孤腑,其气通于心包。若刺法有偏,未能及时闭合其通路,则邪热不循常道,反窜入手厥阴经,灼伤劳宫。所谓‘引泉’,引的是外泄之泉,而非引火入室。”
他言语清晰,解析透彻,不仅指出了错误,更阐明了错误的根源与后果。
陈守仁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云澈虚悬的指尖,又猛地低头看向那处他研究半生、始终认为是古人笔误或自己理解有偏差的关窍!云澈的话语,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困扰数十年的枷锁!
“浅探阴侧……得气疾出……复合字符……引邪外泄,非引火入室……”他喃喃自语,脸色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拿着放大镜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是这般!怪不得!怪不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云澈的目光已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看待一个有潜力的后辈, nor 是审视一个身怀秘密的合作者,而是一种近乎面对先贤、面对真正传承源头的震撼与敬畏!
“小友!”陈守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竟能识得这早已失传的古字符!更能通晓其中精义!这绝非寻常古籍传承所能解释!莫非……你之师承,与留下此卷的先贤,系出同源?甚至……你就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已如惊雷般在寂静的暗室中炸响。
云澈迎着他震撼的目光,知道此刻已无需再多言掩饰。他缓缓收回手指,置于膝上,目光沉静地回望陈守仁,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用一种悠远而略带缥缈的语气,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轻声道:
“陈老之前于医院所言,‘世间或有我之同类’……”他微微停顿,看着陈守仁骤然收缩的瞳孔,才继续道,“或许,并非虚言。传承之线,绵延不绝,纵有断时,亦会在他处……重续。”
“哐当——”
陈守仁手中一直紧握的放大镜,掉落在坚硬的紫檀木方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却恍若未闻,只是踉跄后退半步,依靠在身后的书架上,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看透世情的睿智眼眸中,此刻充满了翻天覆地的巨浪。
他明白了。
尽管这答案如此匪夷所思,超越了他毕生所学所能理解的范畴,但结合云澈展现出的种种不合常理,结合这只有真正核心传人方能指出的关窍……他明白了!
暗室之内,灯火摇曳,药香沉浮。
一老一少,隔岸相望。
一个,是当世医道泰斗,毕生追寻古之奥义。
一个,是异世重生神医,身负断绝之传承。
在这一刻,跨越了数百年的时光,两条本不该相交的传承之线,于此幽暗药庐之中,悄然碰撞,印证。
陈守仁颤抖着抬起手,指向云澈,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混合着无尽的感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苍天……有眼呐……”
云澈静坐不语,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在这陌生的人世,终于不再是完全的孤身一人。而这“暗室悬壶”引发的波澜,必将深远地影响他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