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馆的白炽灯有些晃眼，苏凡站在跑道中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号码布。布料磨得有些发白，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的“07”号数字，边角已经卷了毛边。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电子计时器上，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像根细刺，扎得他心口发紧——10秒83。又是这个区间，半个月了，他的成绩始终卡在10秒80到10秒85之间，像被无形的屏障困住，每一次冲线都像是撞在玻璃上，看得见光亮，却穿不过去。
“还练？”周教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沙哑。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杯，水汽从杯口氤氲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苏凡回头时，正看见教练把杯盖拧开，往里面丢了几粒枸杞，动作慢悠悠的，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再试一次。”苏凡弯腰系紧鞋带，鞋舌上的logo已经磨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这是他今天的第十八次冲刺，双腿像灌了铅，肌肉传来的酸胀感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周教练没再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跑道。他靠在看台上，保温杯放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发出“咚”的轻响。“起跑角度再压5度，”他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训练馆里荡开，“你最后蹬地时，脚踝发力总差半分，别总想着用爆发力硬冲。”
苏凡深吸一口气，走到起跑器前。塑胶跑道被晒了一天，还带着余温，踩上去软软的。他调整好起跑器的角度，手指按在地面，掌心能感觉到细小的颗粒硌着皮肤。当发令声响起的瞬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窜了出去，风声在耳边炸开，脚下的跑道飞速后退——可当身体冲过终点线时，计时器上的数字依旧顽固地停在10秒84。
“操。”苏凡低骂一声，弯腰撑着膝盖，汗水顺着下颌线滴在跑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周教练走过来，把保温杯递给他：“喝点？加了黄芪，补补气。”
苏凡接过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药味。“教练，我是不是就到这儿了？”他声音有些闷，视线落在跑道尽头，那里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这道坎，我好像迈不过去。”
周教练没直接回答，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递到他面前：“省队的调令，今天刚到的。”信封边角有些磨损，上面印着“省田径队”的红色字样，看着格外醒目。
苏凡愣住了，手指捏着信封边缘，迟迟没打开。“省队……”他喃喃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慌，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他们看了你上个月的比赛录像，”周教练蹲在他旁边，语气平淡，“说你这苗子可惜了，在市队练不出头。”他顿了顿，捡起脚边的一根塑胶碎屑，“其实我早就给你报了名，只是没告诉你。你这成绩，在咱们这儿是尖子，但到了省队，才算真正站上起跑线。”
苏凡拆开信封，里面的调令纸很薄，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上面的字迹工整，写着“兹调苏凡同志于本月15日前到省田径队报到，编入短跑一组”。他盯着“短跑一组”那几个字，心跳突然快了几拍——那是省队最强的组别，里面个个都是把10秒80踩在脚下的狠角色。
“可是……”苏凡咬了咬下唇，“我的成绩还卡着……”
“卡着才要去。”周教练打断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以为省队教练是吃干饭的？他们有专门测步频的仪器，有分析肌肉发力的软件，还有能把你耐力短板补起来的体能方案。你在这儿钻牛角尖，不如去那边撞撞墙，说不定墙就塌了。”
苏凡没说话，手指反复摩挲着调令的边缘。他想起第一次来市队时，周教练也是这样，蹲在跑道边帮他量起跑器的距离，用红漆在地上画标记，嘴里念叨着“再往前1厘米，蹬地时能省002秒”。那时候他连11秒50都跑不进，是周教练每天陪着他加练，把自己的旧跑鞋改了又改，说“这双鞋的气垫适合你脚型”；是周教练在他拉伤时，背着他去医务室，骂骂咧咧地说“逞什么能”，却偷偷塞给他一瓶进口的药膏；也是周教练，在他第一次跑进11秒时，红着眼圈说“好小子，没白疼你”。
“舍不得？”周教练看穿了他的心思，从储物柜里翻出个旧笔记本，递过来，“拿着。”
苏凡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愣住了。上面是周教练潦草的字迹，记着“3月5日，苏凡，起跑反应时016秒，步频47次/秒，问题：蹬地角度偏左3度”。往后翻，密密麻麻全是他的训练数据，小到脚踝发力的角度，大到比赛时的呼吸节奏，甚至还有“今日状态差，因昨晚没睡好”这样的备注。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是他去年市运会拿铜牌时的样子，笑得一脸傻气，周教练站在旁边，比他还激动，嘴角咧到耳根。
“省队教练看数据说话，这本子或许有用。”周教练别过脸，声音有点不自然，“还有，你的脚踝旧伤，省队有个老中医很拿手，我把地址抄在最后一页了，记得去看看。”
苏凡捏着笔记本，指腹蹭过纸页上的字迹，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个模糊的音节。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周教练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省队的车下午三点来接，回去收拾东西。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平安符，塞进苏凡手里，“这是我老伴去庙里求的，带上。”
苏凡握紧平安符，那小小的物件带着点温热的触感。他看着周教练，突然发现教练的鬓角又白了些，背也好像比以前驼了点。“教练，”他终于找回声音，“我要是……要是还卡着怎么办？”
周教练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还是那么大：“卡着就给我打回来，我这儿永远有你的跑道。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亮起来，“我赌你用不了三个月，就能把10秒85踩在脚下。”
下午三点，省队的车准时停在训练馆门口。苏凡背着包走出大门时，周教练正站在台阶上抽烟，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看到苏凡，他把烟摁灭在脚下的烟灰缸里，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苏凡上了车，车窗缓缓升起时，他看见周教练又蹲回跑道边，拿着个卷尺，一点点量着起跑器的位置，像他第一次来时那样。车开出去很远，苏凡才打开背包，想把笔记本放进去，却发现里面多了张纸条，是周教练的字迹：“别盯着10秒85较劲，你的极限，在风里呢。”
他把纸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翻开笔记本，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训练馆的影子越来越小，但苏凡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比如跑道上的汗水味，比如教练的唠叨，比如那个卡在10秒85的自己，都成了托着他往前跑的风。
而前面的路，正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