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铎一共给了我二十颗蜜糖。
吃过一颗,还余下十九颗。
这与谢先生来接我的日子是一样的,实在是巧。
自从荆山回来,我老实了好一阵子,再不敢乱来。先前怎么做戏的,如今还怎么做戏,不被他瞧出一点儿的异样来。
何况足底有伤,不能随意走动,暂时不必我侍奉剥蟹挑鱼刺,也就不必再拌猫粮晒小鱼干,大多时候都抱着猫在廊下。
日子久了,它在一旁我已不怎么发痒发喷嚏,猫被我哄得高兴,竟生出了深厚的感情,我去哪儿,它就跟着去哪儿。
它偎着我,蓬蓬的毛在日光下晒出金黄的光泽,睡得一双眼睛都睁不开。
萧铎见我总是朝外张望,会问,“在等谁?”
我梳着猫毛回他,“无人说话,看过往的人。”
他便不再问。
我是在等人,等谢先生。
别馆每日会来四拨人。
送蟹人。
送笋人。
送鱼人。
还有田庄的人。
送蟹的人每日会送来一大竹篓,个头都是顶大顶肥的,送来后是两个狗腿子轮流接,他们公子爱吃的,一点儿差错也不能有。
送鱼的人每日也都要送来活蹦乱跳的,大多是鲫鱼和鲈鱼,据说他们公子曾在镐京受尽苛待,病弱体虚,要好好补补身子。
简直胡说八道。
萧铎与东虢那些人虽在镐京为质,但毕竟是诸侯公子,谁短了他们吃穿了。不过是有意抹黑宗周,好给自己的反叛糊上一层正义的保护纸罢了。
那些活蹦乱跳的鱼,我可没有,鱼是萧祖宗吃的,我呀,我给他挑完鱼刺,就只能喝汤啦。
送笋的人是隔三岔五地来,说是笋这东西春日的最好,郢都这地方的秋笋与冬笋不多,尤其今岁是个灾年,自五月至今一直下雨,晴天的时候极少,因此笋冒出不来,就连外头田里的稻禾都没怎么长,听田庄里干活的农人来禀,说大多要沤死了,看着是许多穗,捏开看都是空的,瘪的。
楚人以渔猎山伐为业,物产富饶,竹间别馆亦是自给自足,除了盐铁,不必出山进王城。
往年往宗周进贡的也大多是春笋,可惜今年的春笋没有吃上,大周就被往年进贡笋的人终结了。
别馆的肉有两种,一种是田庄农人蓄养的牛羊,宰杀干净了送来最嫩的一处。一种是底下人从荆山狩来的野味,萧铎口味挑剔,倒喜欢吃兔子。
田庄的人还会送来时令的菜,似藕、姜,还有第一拨将将成熟的莲子尝鲜,别馆的庖人会捣出藕汁,还会把荷叶与莲子一同煮成茶汤,荷叶清香,莲子甘甜,这样的茶汤滋味倒也别致。
可惜我并不喜欢。
从西边来的飞奴近来传信比往常频繁,腿上绑着竹管照旧落到望春台,被关长风带走,不知又有什么消息。
我在廊下等人的时候,抱着狸奴暗中观察,也暗中揣度,每日能进别馆的就是这么几拨人,到底谁才是谢先生的人呢。
别馆除了裴少府素日能关照几分,旁人从没有与我接头的,关长风只会火上浇油告黑状,一点儿可能都没有。
唯一能寻到一点儿蛛丝马迹的,大抵就是送蟹的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送蟹人每回来,半张隐在斗笠下的脸似乎总要朝着廊下扫上一眼,只是眨眼的工夫就垂下了头,连余下半张脸都隐进斗笠中,直到走前都再看不清了。
裴少府当值的时候,暗中跟我说,“王姬看见没,只要王姬不闹腾,别馆一片太平,末将们过得也就舒服多啦。”
唉,突然太平下来,连裴少府都不必跟着心惊胆战了。
只可惜,“王姬”这两个字他也只敢私下里说,萧铎也好,关长风也好,不管是谁一出现,裴少府立时就变了口风,开始叫我“小昭姑娘”,“我说小昭姑娘,还是悠着点儿吧,您把大昭姑娘的毛儿都要梳秃了。”
大昭似乎总算被人察觉自己的委屈,睁着俩可怜巴巴的圆眼睛,“喵呜”一声叫了起来。
小昭大昭,小昭大昭,不敢教训它的主人,我就拍它的脑门,它的脑门宽宽的很好拍,一拍就拍得它嗷呜一声,耳朵往后一倒,两只圆眼一闭,把脖子都缩了回去。
叫叫叫,再叫你叫。
趁他们过来前,裴少府忍不住还是要低声说上一句,“王姬未免有些粗鲁了。”
我没好气,睨了他一眼,扭头提溜着大昭往里去。
每吃掉一颗蜜糖,距离谢先生来就近一日。
吃蜜糖前,我会拆开油纸,透过蜜糖看日光,真好看呀,在蜜糖中,整个荆山,整个郢都,也都是蜜色的,仿佛再苦的日子也变得暖暖的,甜甜的。
十五日,望春台太平无事。
十四日,望春台太平无事。
十三日,望春台太平无事。
到第十日,倒有桩值得一提的事。
关长风送过来一只金铃铛。
起因是那只叫大昭的猫常在白天溜出望春台,不知道躲在哪里睡觉,找猫的时候遍寻不到,萧铎便命人打了只金铃铛。
铃铛是赤金的,匠人做得十分精美,圈宽足有半寸,圈口不知是赤金与什么混在一起铸造,也许是铜吧。
楚地铜矿颇多,每年也要往宗周进贡,我父王就曾用楚国进贡来的铜矿铸鼎,鼎上歌功颂德,多铸刻着祖辈先王的功绩。
我曾经想,那些用来铸鼎的铜矿要是全都用来冶炼打造兵器,打造出无数的兵器来武装王师,大周又怎么会亡得那么轻易呢?
再仔细看,真叫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任谁也想不到,铃铛上竟还铸着一个小小的“萧”字。
不过是只狸奴,又不是什么多金贵的东西,还特地铸上姓氏,难不成还有人偷他的猫不成。
这活祖宗,可真要笑死人了。
萧铎看着我笑,手中铃铛轻晃,晃出叮当清脆的声响,他竟也跟着笑,只是笑得意味不明,“大昭姑娘的铃铛。”
再想到,他名为“铎”,《周礼》曰,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
铎,金铃也。
萧铎,岂不就是萧大铃铛?
大昭若成日戴着金铃满别馆乱窜,岂不就是戴着个小萧铎流窜?
想到此处,我没能忍住,不由地乍然大笑起来。
唬得大昭竖起耳朵,趴在地上往后一躲,可我笑得前仰后俯,笑出了眼泪也实在是停不下来。
萧大铃铛虽没有生气,不紧不慢地把项圈套上了猫头,吧嗒一声上了小锁,慢条斯理地说话,“要不听话乱跑,你便也有。”
阴恻恻的,蓦地就叫人止住了笑。
我赶紧抓起羽毛掸子四下清扫猫毛,“不用不用,这是大昭的,君子不夺猫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