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子还是谢先生给的。
原先在望春台的不过几件,全都染了血,自然不能再穿了。
不过我身上这件原本就是比对着别馆做的,除非火眼金睛,不然细微的分别能瞧出什么来。
我才不信萧铎就那么厉害,何况,原本也是相看两相厌,他既连个婢子都不肯给我,又哪里会管一件袍子的厚薄。
我眨巴着无辜的眼睛,忙叨叨地剥蟹,“哪儿有什么人,这荒山野岭的,除了裴少府,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袍袖就在他指尖捻弄着,他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最好是。”
好在没有再问起袍子的事。
我心里想,哪儿有那么难,熬过这一月原本也十分简单,把每一日都当成在别馆的最后一日过,不就行了吗?
蟹已剥了一大只,还贴心地在小鼎炉上煨着,我狗腿子一样推到他面前,“铎哥哥,我抓的。”
萧铎还是笑,“你抓的?”
我点头如捣蒜,撒起谎来如行云流水,已不必再打什么腹稿,“那是自然啦,不信,就去问裴少府,他一直在旁边盯着呢。”
他根本不信,“是么?”
“这有什么难,我已掌握了诀窍,只需这般那般再这般再那般”
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这些都是从前他非迫我钓蟹,有人特意教我的,我堂堂大周王姬,怎会屈尊学这些低贱的活计,从来也不屑去学。
至少十几日前,我还枯坐半日,一只都抓不上来。
继续忙叨叨的剥蟹,好避开他的审视。
萧铎眸色微深,抬起了我的下巴,“你今日,兴致不错啊。”
我郑重其事地叹,“是啊,荆山多美啊,我一出门一下子就想开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有什么了不得的,日子总还得过,不能总活在仇恨里,每天高高兴兴的多好啊。多去透透气,到底有好处,铎哥哥,你说对不对?你也不该总把我关在望春台,我会闷坏的,闷坏了,难免就要生事,铎哥哥也不想总被我杀来杀去吧?”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面前的人垂眸望来,竟认真地听着,我剥着蟹继续说了下去,“我打算把从前的事都翻篇了,以后我们好好相处,我不杀你,你也不要罚我了,我们还象在镐京时那样,行不行?”
我的话颇有道理,又十分诚恳,他看起来似乎也信了,可话锋一转,突然问了一句,“是么?不跟谢先生走了?”
眼皮一跳,登时被惊得发毛,我就猜到萧铎定然知道些什么,还是赶紧稳住了阵脚,“啊,去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萧铎垂眸细窥我,打他从外头进来,一双眼睛就没有挪开分毫,“你可愿跟他?”
我昧着自己的良心,头摇得就象拨浪鼓,“不走,我喜欢铎哥哥,我就要留在这里。”
上官说我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把萧铎哄得高高兴兴的。
是这样吗?
眼前的人闻言却笑得不能自已,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双凤目里斥着许多神色,分辨不清到底都是什么,是嘲讽,是耻笑,是奚弄,还是啼笑皆非,不知道,但他必定不会信的。
前几天还要打要杀的人,果真信了才是见鬼了。
你看,我就说上官对萧铎一无所知。
心里一慌,慌的似兵荒马乱,到底还是被蟹壳扎破了手,霍地就冒出了血珠子来。
萧铎慢条斯理地捏起我的手来,捏在掌中左右端量,似往常,他会讥讽我“毫无用处”,我正等着他讥讽上这么一句,抑或还要讥讽出什么其他难听的话来,哪知道他竟似舔舐蟹黄一般,将我破皮出血的指腹放至唇边,狠狠地吸上了一口。
我惊了,似触了电一样大叫,“啊!”
一边叫一边就要极力缩回手来。
却被萧铎一把攥紧了,那人轻嗤一声,抬眸瞧我,一双丹凤眼看起来十分邪魅,开口时竟还有些暧昧,“喜欢我?”
阴晴不定的,象个阴湿的鬼,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
难不成以为饮了稷氏高贵的血,就能抹去楚人蛮夷的名声,杀进镐京亡我大周的人,不是蛮夷,又是什么。
他盯完了我的眼睛,又沿着我高挺的鼻梁向下,出垂眸望向了我的嘴巴。
我从前不怎么留意,这日我在萧铎的凤目里看见了自己的嘴巴。
不施脂粉也似涂了朱,微微下撇,及至唇角,又向上扬起。今日看见上官的时候,记得上官的嘴巴是温润的,与上官相比,我确实过于锋利了。
看起来确实倔强。
他在干什么呀,原本钳着下颌的指节不知怎么回事,开始拨弄起我的唇瓣来了。
我本能地往后避着,却被另一只手扣住了后颈,使我半分也后退不得。
他就那么垂眸望着,眼神好奇怪,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这半年来他极少这么看我,看得我心惊肉跳的,“你又要干什么?”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薄唇启开时有些暧昧不清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既是楚国大公子,又在竹间别馆,自然为所欲为,无人拦得住他。
只是若在郢都宫城,可就不好说了。他是颠复了周朝的楚国大公子,做楚王的二公子除了占了天时地利,并未对楚国做出过什么功绩,因此怎会不忌惮。
人在他掌心不得躲避,心里还兀自猜度着旁的事,忽地唇瓣一热,眼前的人竟俯首下来,唇瓣一触的空当,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登时就破了皮,冒出了血腥气来。
我疼得叫了一声,“干什么!干什么!你属狗吗?”
萧铎轻嗤一声,“拙劣。”
“什么拙劣?”
“演技拙劣。”
“什么?”
我装得有那么差劲吗?
我狡辩道,“何须演,我本来就是这么乖巧。”
他捏着我的下颌高高抬起,盯着我的眼睛,“这么倔强的一张脸,和‘乖巧’有一点儿关系?”
我已经许久都不曾照过铜镜了,不知道如今这张脸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大表哥说我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我也并不清楚怎样才算十分好看,对大周的王姬来讲,有尊贵的身份就能下嫁到强大的诸候国做王后,好不好看不过是锦上添花,实在无关紧要。
我倔强吗?
我真觉得自己脾气还挺好的。
似我这样尊极贵极的身份,凡事讲究礼法,从不惹是生非,亦不曾飞扬跋扈,若不是被人利用国破家亡,被逼到这地步,我还在镐京做我无忧无虑的九王姬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笑,直到他笑够了才说,“稷昭昭,最好是。”
修长的指尖勾弄着我垂在脸畔的发丝,“敢撒谎,就把你吊树上。”
望春台前就有一棵杏树,满树的青叶亭亭如盖,枝干壮大,不知已有多少年,大约几十年了吧,也许本来就长在这里,也许从前长在旁处,被他命人挖了来。
萧铎是什么货色,囿王十一年我深受其害,我能不知道吗。他可不是随口说说吓唬人,他说会吊,就一定会吊。
就算不是王姬,我也不想被吊在那里。
我硬着头皮,“我才不是撒谎那种人,铎哥哥难道不知道吗,总之日久见人心,你以后看我表现。”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那么吓人,“不必以后,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知道什么?”
那双美得骇人的丹凤眼里泛着十分危险的光,“真吊树上,你可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