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疼是从平明就开始了,何况我脸色发白,一点儿也没有骗人。
好狗腿闻言有些困窘,“这肚子疼,也请王姬忍忍吧。”
我皱着眉头,一跺脚扯得小腹愈发抽筋,“混蛋,这也能忍?”
好狗腿越发左右为难,“这好吧,但王姬可千万不要跑,这方圆几十里都是公子的地盘,王姬是跑不出去的。但要是公子知道,必要重罚。”
我这张苍白的脸可不是装出来的,跺着脚捂着肚子,扯了一枝荷叶遮住头便上了小径,斥着往蒹葭深处走,“胡话!我可是那种人?本王姬拉屎,这是大事!你退得远远的!要敢跟着,本王姬必向你们公子告状!”
好狗腿拦不住,只得高声提醒,“山里有狼!王姬不要走远!”
我岌岌加快步子,大声回道,“知道!知道!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一旦把裴少府甩开,拔步便朝着竹林方向疯狂奔逃。
只管往前跑,跑一步算一步,先躲过狗腿子,再想法子进王城,郢都有镐京来的谢太傅,一打听就能知道。
如果打听不到,就去酒肆里,早听说有从镐京掳来的世家贵女,被迫在酒肆里做了伶人,酒肆人多,消息也通,我去问她们,她们必定知道。
荷叶折了来不及去采新的,撑起来继续用,丝履早掉了一只,不知陷进哪里去了,湿透的裙袍早溅满了乌泥,这都没什么要紧的,只一个劲儿地朝竹林跑。
啊,老天为难我这么久,可总算眷顾了我一回。
我在烟雨迷朦中看见了一辆马车。
马车就停在出山的小径,还没有到竹林,仿佛专门停在那里等我似的。
车正中镶崁着谢氏族徽,那是谢先生的马车。
戴斗笠的赶车人禀了一声,“先生,九王姬来了。”
紧接着车门推开,谢先生长腿一迈,这便下了马车。
我弃了荷叶,带着一身狼狈大步朝谢先生跑去,在烟雨中看见他臂上搭着一张厚毯子,紧走几步朝我走来。
谢先生迎接了我的飞扑,“小九。”
这一声夹杂着叹息的“小九”,可真叫人泪如雨下啊。
心里的委屈全都爆发出来,我微微发着抖,像蟹钳夹人一样死死地抱住他,张嘴大哭,“先生!”
赶车人的油纸伞伸来,谢先生的双臂与厚毯子齐齐张开,连同我湿漉漉的脑袋一同紧紧裹住了我,把郢都七月冰凉的雨全都远远地挡了出去。
谢先生身上可真暖和啊,一身冰凉凉的衣袍很快就被他烘暖了,愈发使我压不住声腔中的哽咽,“我等先生多日,先生为什么总不来!”
沾着木蜜香的帕子擦去了我脸上的雨水泥点,谢先生如以往一样温和地哄我,“小九,不哭。”
荆山的雨把油纸伞打出嘈嘈切切的声响,即便如此,我仍旧能听见谢先生温和有力的心跳,他的心跳使我感到无比踏实,“先生送我去申国,我要去外祖父家,东虢虎的人已经到了,只怕不久就会抓到宜鸠,先生救救他!”
谢先生抚着我的脑袋,“小九,再等等。”
我却很急,急得早已经心急火燎了,“还要等多久呢?先生,我在郢都已经熬不下去了。”
若我扯下领口,谢先生便会瞧见我的肩头仍旧留着昨日蜡油烫过的一大片红痕,还能一眼看见胸口被萧铎咬出来的牙印。
我虽贵为王姬,先前不曾吃苦,却算得上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
若不是实在熬不下去,就必定还要留在竹间别馆,直到杀死萧铎,再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谢先生道,“不出一月,必正大光明地带你离开。”
唉,还得一月,这一月谁知道又能生出多少变故呢。
我兀自打着寒颤,不知是因了将来未知还是因了冷的缘故,一再向他确认,“先生一定会带我走吗?在郢都,我只有先生了。”
谢先生冲我温和地笑,“定能。”
我们师生这么多年,谢先生从来不曾对我食言。
然如今的境况又与寻常不同,眼下我所处的境况十分险恶,“可萧铎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他把我当狸奴养,还说我是楚的家妓。将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将来的状况只怕也会更糟糕。
我紧紧偎着谢先生,听他说话,“我若留在楚国,楚王就会放人。”
他是大周的太傅,年纪轻轻位列三公,官高爵显,四海九州天下诸候无不久闻他的名望,如今竟要留在楚国,屈尊在楚国做官么?
是楚人要昭示天下,周室颠复,稷氏已亡,天下共主的地位,该由楚国取而代之了。
这可真叫人如坠冰窟啊。
我心中难过,仰头问他,“先生可应了吗?”
谢先生的声腔仍如以往一样平和,平和似云淡风轻,然抬眉仔细望他,却能分辨他眸中如风起云涌,正翻滚着千般万种的情绪。
他说,“应了。”
难怪那日会在竹间别馆遇见谢先生,他半道离开,必是因了要人的事谈得不愉快吧。
可一颗心仍旧凉了半截,“先生岂能与楚人为伍?楚人亡了大周,才半年,先生就忘了吗?”
谢先生一时无言,唯有一声几不可察的叹。
我哭着问他,“为什么?先生是大周的太傅!先生觉得大周再也没有了,因而也不要大周了吗?”
我问了那么多,谢先生却只有一句话,只这一句话,就叫我闭上了嘴巴,“小九,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