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会求他。
他是亲手亡了大周的人,我再也不会信他的鬼话。
若不是他利用我放出假消息,瞒住父王,调走谢先生,引开虎贲军,大周两百多年的基业,树大根深,怎会一宿就毁于一旦呢。
我不,不求,绝不。
我不服输,他的手就不会停下。
烫得我浑身瑟瑟,眼泪鼓着,不肯掉下来。
肩头原本皙白的肌肤覆了红红的一大片,胸口,脚踝,所有暴露在外的,他能看见的、想到的,无一不是一片通红。
初时滚烫,烫得生疼,后来冷了的蜡油在身上结成了块,烫得麻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天阴阴的,窗外还在下雨,瓦当与笆蕉叶子被打得萧索,打得人心里面凄凄凉凉的。
烛台仍在他手中,蜡油倒完一回,复又攒了满满的一汪,不知道哪一刻就要悉数倾到我身上来。
我心里劝自己,昭昭,万万要忍住啊,谢先生一定会来,他应了来,就一定会来。
他来之前,就暂时低一低头吧。
这样想着,眼泪一滚,轻声软语的,“铎哥哥,我知道错了。”
叫仇人“哥哥”,我万万也不想。
秉烛人似是听不见,因而凑近几分,“什么?”
我的声音愈发软下来,“我知道错了。”
他便问我,“还杀么?”
我知道杀他极难,难比登天。
烛台晃得人心惊胆战,话赶话到了这份上,你说何苦还硬着头皮争个嘴皮子上的输赢呢。
道理我都懂,可这生来就有的本性,是怎么也改不了啊。
可在望春台这阎罗殿,还是先学会心非口是,保全自己吧。
能屈能伸,少吃些苦头,能算丢人吗?
我劝慰自己,不算,这不算丢人。
因而抬起泪眼来,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不杀了,再不杀了。”
秉烛的人总算笑了一声,俯身凑了过来,捏住我的下颌,鼻息就在我脸上,那双丹凤眼上下打量着我,充满了轻视与鄙夷,“周的王姬,还不是做了楚的家妓。”
心中酸涩,使我眼泪一滚。
我没有见过女闾里的妓子,也并不知道家妓是什么模样,但听说镐京的世家贵女有许多都被掳至郢都,在酒肆做着青涩的伶人,如今我衣衫不整,暴露在外的半张身子都是鲜红的蜡,与她们的境地大约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红白分明,愈发夺目得不敢低头去看。
母亲早知道我会有这样的一日,因而死前曾给我一把短刃。
我没有护住幼弟,不曾保全大周的太子。
也没有用短刃自尽,成全王姬的气节。
我的母亲也已经死在宫变那夜,死在萧铎之手了。我也已经没有家了,我家里的人,除了幼弟宜鸠,早都被楚、虢、郑与列国公子屠了,屠了个干干净净。
望春台的王姬衣衫不整,犹被控制在楚人之手,而我心里的昭昭已拍案而起,我是王姬!王姬!是天子与王后之女,是尊极贵极的大周王姬!
我滚着眼泪,颤斗着握住了亡国之敌的手,似从前一样唤他,“铎哥哥我”
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沾着我咬出来的血,他手中捏着的是那盏烛台,烛台里头攒满了一汪的蜡油。
适才他没有倒下来的,此刻我悉数往他脸上泼去。
碎冰戛玉的声腔已然撕心裂肺,“萧铎,我迟早杀你!”
等着吧,等我找到了宜鸠,回到外祖父与大表哥身边,定要引申国的兵马来,也要在萧铎面前,亲手毁掉萧氏的江山。
秉烛的人半张脸都沾满了蜡油,他的笑亦在蜡油里凝固。
我杀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的狠话他也听了半年,早已习以为常。
蜡油一凉,须臾全变了红色,愈发显得人阴森可怖。
那修长似玉十分有力的手又一次把我按趴在了簟席,继而掀起了我的裙袍,声腔冷峭,没有一点儿人味,“犟种,唯身子用着还算凑合。”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罚我的方法有千万种,可我最怕的还是这一种。
心中绝望,拼死挣扎,“放开!放开我!救命!先生!先生救我!大表哥大表哥”
他不喜欢我叫谢先生,亦不喜欢我叫起大表哥,因而他下手粗暴,哪还有一点儿病弱的模样,“再叫,宜鸠必死!”
宜鸠不能死啊。
他是太子,是大周唯一的希望了。
我的叫声戛然而止,双手死死地抓住簟席,闭紧双眼,咬紧牙关,再不敢反抗。
天色青青,暗的不知是几时几点。
这夜他罚我,我一夜不得休。
阴雨天的簟席原本冰凉,一夜过去却已生了热,我瘫在上头似条岸边待毙的鱼,被人一剖两半。
肚子胀胀闷闷的,是从前没有过的疼,我蜷在簟席上,已经爬不起来。
我杀他是真杀。
他罚我亦是真罚。
萧铎有没有妻妾我不知道,他好象已经二十有五,我的哥哥们在这个年纪孩子都滴溜骨碌地满宫苑跑了,可他们也都死了。
他有与没有,都与我并没什么干系,我一点儿也不关心。
我只是在这发了热又渐次生了凉的席子上,想起故都镐京,想起了那场滔天的大火,想起白骨如山,我不能忘记自己的出身与姓氏。
谢先生曾告诫我,“小九,离公子们远一点儿。”
我没有听先生的良言,却信了萧铎的鬼话,宫变那夜,为他报了假信。
不提父辈的恩怨,终究是他对不起我。
窗外雨打笆蕉,连绵多日的雨下得人透骨酸心,这夜没有月光,望春台的人看不见我满眼的泪珠。
我蜷着身子,嘶哑着嗓音求他,“铎哥哥,求你”
“求你拦住东虢虎,不要抓宜鸠。”
他半张脸转过来的时候,红色的一面在微黄的烛光中,另一面隐在黑沉沉的暗处,他好象个沾满血的要命罗刹啊。
半年前的宫变,他也是这样一副骇人的模样吧?
只不过眼下是蜡,那时是血。
可萧铎没有应,他轻笑一声,转身走了。
唉,他怎会应我呢,宜鸠是大周的太子,他必定要赶尽杀绝。
木纱门一关,听见廊下有人低声进言,“王姬屡次刺杀公子,已是死罪了,实在留不了,公子何不杀了。”
风灯把那人的影子映在门上,那人负手立在廊下总有好一会儿了,不知在想什么,他在想到底该不该杀,还是该不该留吧,不知道,好一会儿后才低斥一声,“多嘴。”
廊下的人便再不敢说话。
忽而裙袍一热,有什么流了出来。
汩汩不断,流个不停。
我知道那是什么,是血。
我自去岁就该及笄,形势所迫,至今也无人为我办一场及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