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后。
宵明大泽,长离岛一
天山一色如黛,浮岚高卷,一片晴光和蔼,早春天气,而遥望海曙间通透明净,正是风不扬尘。此时在盘旋绕山的长长玉阶之上,随脚步声音一止,也是有几道身影停在了山腰处那片朱苔碧瓦、画栋雕梁的宫观前。
眼下正值一线金光照来,大匾上的那几个堂皇金字也是熠熠生辉。
在几个仪从的簇拥中,田遐眯了眯眼,那张比之先前富态不少的脸上流露出感慨之色,脚下不动。过得半响,在身旁仪从的小声提醒下,他才整了整心神,继续沿着山道往上行去。
今日正值是各地食邑向长离岛进献贡赋的时候,那些形形色色、来自天南海北的修士皆齐聚一堂。待田遐步入了殿中,里内已是颇为热闹,除了几个寥寥熟悉面孔外,馀下大多修士田遐此前都未见过,很有些面生。
而在客套见礼一番过后,田遐也不多攀谈,只是选了一处沿窗的僻静坐席,望着外间的花树葳蕤、流岚蔽亏,眼底微微有一丝感慨。
光阴匆匆。
瞬息又是一年早春…
那场昔日曾叫九州四海都为之震动的丹元大会,距今已是过去了整整三十七年,早成为人们嘴里的一桩谈资。
而在此期间,田遐亦是在十六国中的平阳山彻底站稳脚跟,勉勉强强,在这方阳世大天里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小根基。
想到昔年在妙宝地招摇撞骗,直至是被陈珩揭破的那一幕幕
田遐莫名已觉得似极遥远,如在梦中。
不过未等他多想,面前日光忽然一暗,被某类严实遮住。
待抬眼看清站在面前的那人时,田遐不由大喜,惊道:
“葛兄,你我可是两年未见了?你既也要来长离岛,何不同我事先通个讯息!”
桌前那人穿着一袭紫服,两眼是青碧颜色,腰间配着一枚玉圭,与田遐一般,他脸上同样是笑意盈盈。葛季
洪鲸天禺苍妖国葛侯之子,在陈珩找寻那座恚鹰山时,葛季曾从中出过气力,赖他博闻强识,那一行才未更多费些手脚。
与田遐一般,这位也是在因缘际会下,被陈珩随手收入府中的修士。
而有着这样一层干系,那时初去十六国做事的田遐和葛季自然是有了抱团取暖念头,在有意结交之下,两人间也是不乏往来。
一番热络寒喧过后,当田遐好奇问起葛季今番会在此处时,后者忽暗暗摇头,脸上倒是浮出了一丝苦笑来。
今番是各地例行进献贡赋的时日。
能有幸来这长离岛的,都为陈珩食邑内各方势力的佼佼者。
或是王朝宗室、或是宗派天骄、或是道院宗师等等,总之皆是背景深厚,无一俗类。
田遐能够来此,那是因他近来在平阳山混得风生水起。
能将自家那鼠妖老祖给骗得走火入魔,连大半个地陆都曾遭过他黑手
似田遐这等人物,即便是放在胥都天里,也多多少少会有一番作为。
而葛季则不同。
这位生性便不好钻营,且修道天资亦是平平,难惹来太过注目。
当年在涂山葛的授意下,田遐与葛季一人去了平阳山,一人则去了述都学宫。
可到了今时,与已是崭露头角的田遐不同,葛季仍旧只是学宫中的一名小人物,管不得太多事。那葛季今番为何会现身于此,这令田遐着实有些好奇。
若是寻常人似这般直言相询,葛季怕是难免着恼。
但两人多年交情,葛季也知田遐并无取笑之意,故而在略一沉吟后,他也是决定道出实情。“近来洪鲸天的事,你可曾听说过?”葛季先问了一句。
田遐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洪鲸天如今可不算太平,天池派与南空妖国间已是打得不可开交,而法喜陆洲上的那些天魔王族似也不再安于幕后,而是在明面上亲自披坚上阵了,据说连天池派老祖丘逢也被惊动,事态走向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些外宇之事旁人或是不大上心。
毕竟这两方斗得再厉害,战火也波及不到胥都天来,纵给那些天魔王族万颗胆子,他们也不敢向八派六宗正面寻衅。
不然战书上一瞬才发出,下一刻便有仙兵已是齐齐砸去了法喜陆洲上。
但因为洪鲸天内盛产的一类灵材,对田遐这等妖身修道者是有大用。
故而即便相隔了迢迢虚空,田遐也是对洪鲸天内的诸般大事多有留意,只待时机一至,他便要去那方外宇冒险撞个运道!
此时见田遐点头,葛季也是直言道:
“正因近来洪鲸天不甚太平,家父也是屡有书信过来,托我向老爷致意,有心先结个善缘。”这话一出,田遐当即便会意了,点一点头,再不言语。
昔年在洪鲸天时候,因身世有异,葛季在侯府中活得可甚是谨小慎微,不受待见。
除了府中那几个老将外,便连葛侯这个亲生父亲遇事时也不肯替他出头。
孰料等葛季到了胥都天后,他在那位葛侯心目中的地位倒是急骤上升,后者如今甚至对他隐有所求,这怕也是葛季在洪鲸天时绝不敢想的事。
田遐知晓当初葛季为了让侯府中看顾他成人的那几个老将安心,尤豫再三后,终是往侯府处去了书信,当初他还在暗中摇头,只觉葛季后续必将为此举担上麻烦。
如今回头一看,倒恰是应验了。
“看来葛兄今日来长离岛,除了是替述都学宫进献贡赋外,还有一层替那位葛侯呈书的意思?久闻学宫中的那位耿老真人是个宽仁性情,能急人所难,单看今番他肯让葛兄来替学宫进献供贡赋,便知传言不虚了。”
田遐心下暗道:
“不过葛兄与他父素来不和睦,那今番葛兄怎肯替他父做事?这其中怕是有些隐情罢?”
在脑中思量一转后,田遐也不多琢磨,只是又同葛季说了番闲话,叙些旧情。
不过当葛季又提起进贡赋之事时,田遐尤豫一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葛兄,我知晓你今番来进献贡赋,是要趁这个大好时机来面见老爷,然后呈上手中书信。只是自三十七前的那场丹元大会结束后,老爷便一直在岛中深处闭关炼神,寸步未离岛中,连外宇那个鼎鼎有名的云戒和尚几番请见,亦不见回应。”
田遐顿了顿,又道:
“依我看,你这书信,怕是还得搁上一阵了。”
葛季闻言苦笑,只是点了点头。
他与田遐并非涂山葛、涂山宁宁那些狐狸,那些是长离岛的元从亲信,天然地位不同。
葛季和大多食邑修士想要登上长离岛,只能是趁着进献贡赋这等时机了。
而此番陈珩虽还在闭关之中,无暇分身。
这三十七年间,连不少自外宇闻名而来,欲与陈珩谈玄论道的天骄俊彦都只能摇头而归,无一例外。但对葛季而言,他只需将此信送至陈珩案头处便算大功告成,至于其他种种,已不是他能考量的了。之所以亲身来送,也是为了示以郑重之意,不敢失了礼数
“以我这道行,怕是此生都无望久留长离岛了,今番能来此地,也是向学宫中的耿老真人求了个情面,难得破例,但田兄不同。”
此时葛季将田遐打量两眼,见后者面上有一层层蒙蒙清气,双目烨烨有神,不由艳羡道:
“以你这般的道行、天资,只怕早晚将为老爷看重,日后若是真个发达了,可切莫忘记提携故交一把!”
田遐口中自然是忙道不敢,但手上动作却莫名一僵,心里也忽涌起几分苦涩之意。
好在他城府甚深,才未让近旁的葛季看出什么异样来。
骗经
自家人知自自家事,他能自妙宝地当中发迹,此宝着实助他良多。
若无骗经,他怕是要被那位鼠妖老祖剥削而死,自然也绝不会遇上陈珩。
可自从来了胥都天,不,应当说是近三年内。
这方被田遐一直小心掩饰的至宝,就忽有些时灵不灵了,这叫田遐着实有些摸不到头脑。
而再一想,这骗经出现异状的日子,恰是与正虚道廷的使节们来到胥都天的时候大相吻合。这又着实是令田遐不敢多想,只觉是被无端卷进了一方旋涡边缘,稍有不慎,便将粉身碎骨!“老爷如今已闭关整整三十七年,不知何时能够出关?”
为岔开葛季注意,田遐也是不动声色转了话题。
“是啊,三十七年,上境修士一个闭关,所耗时日便是如此绵长,而金丹之上,便是元神了”果不其然,下一瞬葛季便是顺着田遐话头,兴致勃勃道:
“不知老爷此番证就元神,会修出何等的厉害法相来?”
“元神法相,我想以老爷堂堂丹元魁首的身份…”
此刻本是心事重重的田遐闻言也是眼前一亮。
他似想到了什么,面上不由露出振奋之色。
只是不待他开口,忽然整片宫观都是微微一摇,似为庞然巨力所撼动,叫宫中诸修都是脚下不稳,象是踩在波涛急浪之内!
霎时间,渺渺极天已是满布云雾,沉沉悬空不动,如万山将倾,立使白昼结暗为色,而海潮风势往来激荡,隆隆声音震动不休,巨浪反复拍来,直接天顶!
如此异状叫宫观中的不少修士都是震撼难言,一时失神。
下一瞬,却是陈珩闭关处的玉蟠峰陡然光华大放,好比水银泻地一般,倾刻流遍全岛。
连岛中细微的草叶、岩孔都染了一层明霞,极尽迷离,千态万状。
一股宏瀚煊赫的气势正在玉蟠峰深处不断蕴酿,缓缓攀升。
虽是含而未发,却也叫乾坤浮烟雾,日月失阴晴。
叫人望之眩目,听之骇耳!
“这是?!”
田遐与葛季骇然对视一眼,瞳孔深深一缩。
同一时刻,本是在洞府中煮茶弄琴的薛敬忽振袖起身。
他急驾云而起,待望见遥远处那海色如墨、沧波横流的景象时,薛敬缓缓出了一口长气,眼底精光一闪。
“天地相参,阴阳消长这是法相将成了!”
他暗喝一声。
一座如若硕大龙首分水而出,巨镇西南的大岛上。
忽感应到天地灵潮有异,仇泰初沉吟片刻,便也知应是发生了何事。
他轻笑了一声,但也不多看什么,只同殿外女侍吩咐了几分话,便拿起银毫,继续斟酌落笔。水榭之中。
章寿将手中符书微微一放,他从座上起身,眼底微微涌出一丝好奇来。
嵇法闿所居的明瞻岛上,自昱气天先行归来述功的王如意同样也被异象惊动。
在一众力士神将的修士簇拥下,他缓步出了殿阁,目望天中,不知想到了何事,面上却有一抹深深忌惮之色。
而在宵明大泽数万里之外,一头金尾大红鲤正在云中摇尾而行,身周有五彩烟霞如水相随,鲤背上端坐着一个面目和蔼的老道。
却不是太符宫的符愚道君,又是何人?
“本是来讨杯茶水润润口,却撞得这一幕。”
符愚道君将手轻轻将鲤背上一拍,往玉蟠峰处一望,旋即朝前处笑道:
“说来倒也凑巧?当年这位成丹时候,还是在阳壤山呢。”
听得符愚道君这话语,擎日岛外,本是正领着几名殿主亲自出迎的威灵道君笑了一笑,不自觉伸手捋须,暗暗点一点头。
“成就法相了,比我料想中的还要更快个几载。”
而在威灵身后,火龙上人沉吟片刻,他朝远处望去,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已不知有多少年,都未有玄中经篆的修行者走到今日这地步了?
玄中经篆高不可际,大哉乾元深不可测,有道是万品渊宗,纲维无穷莫非我玉宸,今日将多出这样一尊至等法相来?”
长离岛中,玉蟠峰。
于静室内闭关三十七载的陈珩忽膝上手指微微一动,随一声琅琅清音传出,便有一缕烟气从无至有,袅袅垂下。
不多时候,他四面已是尽为烟气布满,光影明灭,变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