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笙簧叠奏,丝管齐鸣,浑如诸海潮生,波浪甚壮,洋洋盈耳!
在被几个女侍领到一间垂缀彩幕的偏殿后,陈珩才刚坐下,正看着玉鼎中的熏香袅袅而上,恍似五色云忽然便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是一人进得殿来。
“陈兄。”
吕融嵇首道。
“吕兄。”
陈珩起身回了一礼。
此时的吕融虽说是重生出了手足肢体,但面上还是一派惨白之相,丝毫不见血色。
在他眉心处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蝇头小字,虽说看不清具体模样,但字中那股汗汗油泗、宛若浪回九曲的磅礴法力,还是甚惹得人注目。
“太乙神雷不愧为九州四海第一杀伐神通,我分明以神咒加持六欲真光,却还是落得这般模样。而今番我未能摘魁,白水的那头老魔恐怕要不如意了。”
吕融笑了一声,对陈珩开口言道。
以他伤势,本是难在短时间内恢复。
现在之所以能在明面上行动如常,还是靠师门长辈的神通,暂且聚拢了形骸。
但想要彻底合拢伤势,回复完全,却需吕融在事后自个慢慢来引导元气。
此时吕融端起茶盏,还欲继续开口,似起了些谈兴。
却在茶水方沾唇时候,这位神情莫名就有些微异样,又皱眉将手中小盏放回小案。
“北极老仙喜吃甜物,便连饮茶,也多是和以饴蜜,不少人都被老仙这番捉弄过,眼前这看似是清茶,入口却味道不同。”
这时自门口又转来一道身影。
阴无忌将方才那幕看在眼中,有些好笑道:
“虽不知陈兄先前如何,但你这回可是中招了。”
“怎会有如此饮法?”
吕融闻言倒是摇头,然后三人又是见礼,在各自落座后,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闲聊起来。而每随裴叔阳发出一道金符,便有一人在层层如海啸般的通传声中,被宫人们领至此间。
不多时候,随着唱名定序已毕,这殿中也是丹元前十齐聚。
此时的场间,众修已不复在皇老社稷图相见时的那股肃杀模样,难得气氛稍显融治,彼此客套见礼。这丹元大会虽不似世俗凡间的科举般,有着同榜、同年一类的说法,日后在朝堂之上,他们可凭着这层交情互为奥援。
但在场诸位皆是各派的高足真传。
以八派六宗如今的亲密,彼此间只要不是有什么大恨血仇,他们日后必也少不了往来,那自是不会将场面闹得太僵。
而在此气氛下,便连卫令姜与顾漪也是略交谈几句。
“在丹元大会之后,不知卫真人欲如何打算,是欲默坐闭关,先行叩开元神障关,还是有意出门游历?顾漪忽眨眨眼,问道:“可否赐教?”
“应当是游历罢,北海,妙一灵府”
卫令姜知她心思,瞥她一眼,微微一笑:
“当年我便是在其中得了一杆万虬幡,说不得故地重游,又能有所获益?不知顾真人以为如何?”“你觉得只是胜我一回,以后就能一直赢下去了?”
“倒也并非一回,先前在皇老社稷图中,你不也是输于我手?”卫令姜摇头。
顾漪闻言倒也不恼,美眸中隐隐有光华流转。
只是不待她开口,忽然就有一声清越钟声响起,悠悠自正殿处传来,叫顾漪暗暗皱眉。
她与卫令姜对视一眼,随后两人都是淡淡移了视线。
“可惜了要是再多说一阵,这把火说不定便将烧至陈兄身上。
这声钟响,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阴无忌掩唇轻咳几声,对身旁的阴若华传音笑言道。
方才这两位言辞间的那股淡淡火气,明眼人都是看得清楚。
连正同贾休交谈的陈珩,也是停了话头,视线看来。
可偏在这等时候
“兄长倒是唯恐不乱?”
阴若华有些好笑,看了阴无忌一眼。
“今番为兄非仅丹元夺魁不成,反而是受了重创,于情于理,我这欲看个乐子的小心思,应不算太过分罢?”
阴无忌无奈将手一摊。
而此时,随钟响三声过后,已是有几个金衣执事上前,满脸堆笑,热情请诸修登阶入殿。
阴无忌与吕融交换了个眼神。
这两位俱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人物,一时胜败罢了,纵是失了胥都大丹这等难得的大造化,他们也不至郁结于心,更不会觉得自己今后道途将会不如人,故而只洒然言道:
“陈兄,规矩所在,既今番你为丹元魁首,便请先行!”
周伏伽依旧是少言寡语,点一点头,并不开口。
而馀黄裳则是神情淡淡,叫人看不出什么喜或怒,心思莫名。
陈珩展眼望去。
卫令姜眸光明媚,两人视线相触时,皆是轻轻一笑,而顾漪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幕,深深看了陈珩一眼,唇角莫名一扬。
至于剩下的裴芷、贾休、阴若华三人,更是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
先不说例来的规矩便是如此,无论唱名还是接下来的赞拜,都是丹元第一人在先。
而对于陈珩的丹元魁首之位,只要是见过这位在皇老社稷图中的表现,便不会有人对此抱有异议。自今后过后,宇内第一金丹的名头,已注定是要传遍天下,威布外宇。
而在接下来的岁旦评上,也显而易见,是要以陈珩一家独大!
陈珩环视一转。
见此情形,他也不矫情客套,只坦然应下,嵇首道:
“那便却之不恭了,诸位真人,请!”
“陈真人请!”
阴无忌、吕融等纷纷回礼。
此时天中浮云淡薄,日光已然正盛,耀得人近乎难睁开眼来。
在陈珩当先登上殿央后,抬眼只见万千明灯如星高悬,无数道视线恰时也齐刷刷看了过来。殿中除八派六宗的自家人外,还有姬岫、阳陵老祖、象台公、齐尚等人,以及水陆天宫、元载世族、离度教、悬空道场、幽冥下泉诸般大势力的使节
此刻这些列殿观礼者或是抚须而笑,或是客气颔首示意。
场中各色的高冠华袍在明光之中浮动,着实是嗥嗥气象,雍雍穆穆!
而当陈珩自裴叔阳手中接过三炷高香,在当先祝祷祭天,与前十真人按着仪规引导一一敬祝过后。不多时候,在一片庄肃之中。
随裴叔阳轻轻拍掌,就有一班黄巾力士被引入正殿,手中托盘,盘上则呈着似灵脉、丹药、道书等等珍物,灵光四溢,异彩纷呈。
按理来说,以往这等厚赐已是足够惹得人注目了,八派六宗的出手也着实大方。
即便以真传之尊,也不能忽视。
但在此刻,却无一人对那些赏格多看一眼,只是目光齐刷刷落于陈珩处,落于他盘上那方居中的小玉匣上。
胥都大丹一
堂堂胥都大天的气数运势所凝。
也是惹得古往今来,无数丹元真人眼热心动、为之打生打死的大道奇珍!
以一方阳世大天的气运来作为赏格这等豪气手笔,便放眼十六天中,也仅此一家,再无例外!莫说道廷治世时候,这是绝然不可能之事。
纵如今少了道廷在头顶制束,除胥都之外,也无哪方大天能似这般的集成宇内所有声音。
即便有寥寥几家能做到,但他们也是对这天宇的气运另有用处,绝不会只用在一人之身。
“此丹是真文宝象、无形之形,万不可久藏,你便于殿中服下便是。”
裴叔阳对陈珩温声一笑,伸手示意。
这一刹,陈珩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
艳羡、欣喜、感慨、释然、惊异、嫉恨
错综复杂,不一而足。
前此种种,一番艰难,终也是有了今日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在将心底纷繁的思绪压下后,陈珩也不尤豫。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是一个嵇首,便拿起玉匣中的那枚胥都大丹,果断仰首服下!
大道显化,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天者,乃阴阳之总名也,是道体之显化,玄机之枢轴。
而运者,乃天者之流行也,是阴阳之嬗变,玄理之寓托!
天为宇宙之理,运为此理之用。
二者一是有形之体,一为无形之变,可谓是体用一源!
在凡人俗世中便有说法流传,得天命者可无往而不利。
这虽是揣测希冀之言,但在这方仙道显圣的辉煌大世,却成了一类真正实数。
所谓阴鬼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
此丹一旦被服下,修道上的那些迷障险关便要为之一松,诸般福源造化不请自来。
莫说劫数临头时候,要比旁人将凭空多出几分生机。
便连那横亘在所有仙道修士前头,不知粉碎了九州四海内几多大真君,那千难万难,可谓是九死一生的三灾劫难,在服丹者面前,亦要随之消弭些厉害。
气运之妙,已着实是难以尽言。
不然在前古时代,道廷也不会铸《上寰运书》,以此宝来将众天气运都收归一统。
而此刻,陈珩虽是立身在殿央,但场中的诸多大修士却已不再看他,而是纷纷仰首望天,意态不一。在杏杏冥冥中,一方庞然无边、仿佛就是无鞅诸有集成的虚空,忽有一缕意识渡入。
不多时候,陈珩的念头便在那处莫名虚空渐渐显化。
“服下此丹,便是得来胥都气数之佑。
而初次时候,更可能够心同天合,承天之道,又谓之“合天’。
虽这合天仅能一回,时间也甚短暂,但也是一类极难得的体验了。”
此时姬岫目芒微闪,轻声开口,旋即他对北极老仙笑问道:
“不知老仙昔年合天时,心有何感?”
“嘿!只觉天地万事由我,我力无边”
北极老仙感慨一叹,伸手捋须,然后嘿嘿一笑:
“当时神御的左老怪分明是欠了我宝贝和人情,我上门唤他做事时候,这厮却是推三阻四,好不爽利。趁着合天时候,我就索性抄了左老怪视为禁脔的那座宝府,拿得干干净净,连一方砖石都未给他留下。哈哈,左老怪为此事可是骂了我百年,如今与这厮见面,他还是对老夫爱搭不理,好小气!”殿内的神御长老闻言皆脸色一黑,神情有些不自然。
“天地之间,万事由我吗?”
姬岫心下莫名一叹,暗自言道。
与此同时,随无数念头涌入,陈珩那缕意识也是清明起来,明白了自己眼下是何处境。
“合天吗?”
他微微一笑。
只念头一转,便从那方诸有虚空中缓缓挤出,落来了现世。
乘散为烟霞,音吐成霹雳,左眼做日轮,右眼化月精,四肢为天柱,五脏化灵渊,肌肤为阡陌,经络成灵枢
参赞化育,身与天合!
这是一类无可言说的感触,这短暂的合天,恍惚之间,让他似是真成了高乎无极的胥都之天。那股随心所欲,万事万物皆在掌中缓缓流转的玄妙感触,足以令任何人都沉浸其中,短时难以自拔!在深深了体悟半晌,陈珩往亿万里之遥的应稷川处望了眼,便也起意一动。
眨眼之间,一道模糊难辨、却又宏大浩渺的意念忽开始向前,似欲横贯周天!
这意念所过之处,都是惹来一片频频注目。
无数上真都是感慨莫名,连不少闭关中的耆老都是被惊动,纷纷运起法目观望。
合天。
又是一次合天…
这也意味着胥都一段时日的昌隆气数,又一次迎来了它的归属!
金鼓洞中的乔玉璧难得展颜一笑,乔鼎负手沉吟。
威灵满意颔首,那位符愚道君若有所思,岷丘则又是叹了口气,脸色微微一苦
“气运在四十九条先天大道中,若非因当年之事,我先前还真有以此道证就真流的念头。”坎离道人见状轻声一笑,然后他也不理会身旁那莫名陷入沉吟中的邋塌老道,只将目一转,又看向南阐州方向。
三灾劫难,雷劫最宏。
无可计量的神雷霹雳满布茫茫虚空,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演化无穷之变,清浊相激,阴阳互易,毁天坏地般的动响轰然大做,不绝于耳!
而此间劫气之盛,已然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此是先天魔宗的一方重地,也正是陈玉枢的栖身之所一
水中容成度命洞天!
而忽然,漫天雷气劫光沉沉分出了一线,似有某类无形的庞然之物,正在将身探入缓缓其间。此刻洞天之中,本是正与木叟对弈的陈玉枢忽动作一停,白子分明被他拈在指间,却迟迟未能够落下。他淡淡起身,平静往天中看去,唇角有一丝笑意。
木叟将九节竹杖一戳,也是慢慢直起背脊来,饶有兴致。
随着这两人动作,在宏大金宫当中,不知多少陈玉枢的子嗣也是不敢继续安坐,连忙一并跟着起身。忽忽之间。
又是千年光阴过去。
而继陈象先之后,终是有一名与陈玉枢道途相左的血裔,堂而皇之,来到了这方水中洞天之前!虽这只是是借了合天的时机,并不算陈珩本身法力。
但这背后透露出的那层意思,还是令陈玉枢阵营中的诸修不敢深思
霎时间,两道目光交汇一处,现世天地处莫名就传出一声巨响!
一股庞然气机上摩苍苍,下覆漫漫,似要蛮横挤入洞天之中,惊得越攸都是连忙飞起,大加戒备。但不多时候,待那股气机缓缓消去后。
随陈玉枢伸手一抚,洞天中又是浪静风清,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此子已成气候了。”
片刻沉默后,陈玉枢轻声自语。
而同一时刻,在短暂的合天消退后。
陈珩只感到四下天地忽然颠倒,但他并不觉昏沉晕眩,反倒象是被一团绵软云雾缓缓托住身躯,终要从虚境中落入实地。
他耳畔隐约听得仙乐嘹亮,诸般光明轮番大放,似是要带入世外仙境,种种异象纷呈,照眼欲花!但随脑后一阵徐徐清音响起之后,眼前忽又只是一片漆黑,四下寂静无声,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大欢喜之意莫名涌上心田,叫他不由面露笑意。
而在缓缓睁开双目后,殿央处,迎着众修视线。
为首那个的玄袍道人意态从容,风采气度无不出尘,似若仙真,神彩摄人,陈珩头顶此时有一团庆云缓缓浮沉,又慢慢往囟门落去,光影朦胧,难以名状,好似梦幻泡影,却分明真实饱满。
他在心下轻声开口:
“今日之后,我道成矣!”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