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深处，紧邻格物院，一座新搭建的巨大工棚被命名为“火机坊”。这里日夜炉火不熄，锤声叮当，铁屑飞扬，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硫磺味、融铁的高温气息和机油的味道。陈瑜几乎将天工院最顶尖的冶铁大匠、铸造高手、机关巧匠都集中于此，围绕着一个共同的梦想——驯服那桀骜的“水壶之力”。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异常骨感。
“侯爷！您看！”一位满脸烟火色、双手布满老茧的铸造大匠捧着一块刚刚从砂模中取出的、还冒着青烟的铸铁缸体，声音带着哭腔，“又…又裂了！这已经是第七炉了！尺寸一大，稍微受点热力冲击，内壁必有裂纹！根本撑不住蒸汽压力啊！”
陈瑜蹲下身，仔细查看缸体内壁那蛛网般的细密裂纹，眉头紧锁。气缸是蒸汽机的心脏，必须能承受高温高压蒸汽的反复冲击。现有的生铁、熟铁铸造技术，小件尚可，一旦放大，应力不均、材质脆性等问题便暴露无遗。没有合格的缸体，一切都是空谈。
另一边，负责活塞和阀门密封的工匠也愁眉苦脸地汇报：“侯爷，这填料…麻绳浸油、铅皮包裹、甚至试了铜片夹石棉…短时间还行，可蒸汽一冲，温度一高，不是烧焦碳化就是磨损漏气！活塞往复几十下，那压力就掉得厉害，根本没法持续做功！”
气密性问题同样致命。没有可靠的密封，蒸汽泄漏，效率低下，甚至可能引发危险。现有的材料在高温高压蒸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火机坊内气氛压抑。巨大的投入，日夜的辛劳，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败和堆积如山的废铁。工匠们脸上最初的兴奋已被疲惫和沮丧取代。连朱厚照兴致勃勃来看了几次后，面对满地的失败品和匠人们的愁容，也渐渐失去了耐心，嘀咕着“这水壶劲儿也太难抓了”。
陈瑜的压力空前巨大。他知道蒸汽机的意义，更知道朝堂内外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里，等着看他的笑话。刘瑾虽然暂时因商会利益未直接阻挠，但其亲信焦芳已几次在工部会议上阴阳怪气地暗示“火机坊靡费巨万，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功”。李东阳虽未表态，但忧虑的目光也时常扫过火机坊的方向。
深夜，火机坊内灯火通明。陈瑜独自站在一堆废铁和图纸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缸体…气密性…材料！归根结底是材料！气缸需要更高强度、更耐热冲击的铁，甚至是钢！密封需要一种…一种在高温下仍能保持弹性、不易老化、能紧密贴合的奇特物质！
“橡胶！”陈瑜脑中猛地闪过这个词！天然橡胶！这几乎是解决活塞和阀门密封问题的唯一希望！但橡胶树原产南美，此时尚未传入亚洲。不过…岭南！南越之地（今两广、海南及越南北部），气候湿热，物种丰富，或许有类似的含胶植物？《本草纲目》中似乎记载过南方有“杜仲”、“藤胶”之类…虽非橡胶树，但或许能找到替代品？
同时，钢铁！必须提升炼钢技术！坩埚炼钢？灌钢法优化？还是…寻找更好的铁矿和燃料？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陈瑜心中迅速成型。他铺开纸笔，连夜写下一份详细的奏疏与计划书。
次日，乾清宫。
“陛下，蒸汽机遇挫，根在材料。”陈瑜开门见山，将废裂的气缸铸件和烧焦的密封填料呈上，“气缸需更强韧之铁，乃至精钢。密封需寻一种异域奇胶，此物性柔韧，耐热抗蚀，或产于极南湿热瘴疠之地，如南越、琼崖（海南）乃至交趾（越南北部）。”
朱厚照看着那些失败品，小脸也皱了起来：“这么麻烦？那异域奇胶…南越那地方，烟瘴横行，生番出没…”
“陛下，此胶关乎蒸汽机成败，亦关乎我大明未来工造命脉！再险亦需一探！”陈瑜语气坚决，“臣请陛下下旨，由天工院组织精干探矿、通晓南越地理方言之士，并配以精兵护卫，深入岭南、琼崖乃至交趾密林，遍访土人，搜寻一切可产粘稠胶质之奇树异藤！同时，于天工院火机坊内，另设‘精钢坊’，广募天下冶铁名家，遍寻古籍秘方，不惜代价，攻克高强度耐热铸铁与炼钢之法！双管齐下！”
他顿了顿，抛出了另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至于南越之地，虽偏远烟瘴，然土地肥沃，光照充足，极宜种植甘蔗。甘蔗榨糖，其利丰厚，更胜稻米！臣闻两广、云南诸勋贵，多在当地屯有田庄，然或因交通不便，或因管理不善，产出有限。臣请陛下允准，由‘皇家商会’出面，以商会雄厚资本与销售渠道为依托，参股或收购勋贵们在岭南的闲置田庄，统一规划，广种甘蔗，设立大型榨糖工坊！所产之糖，由商会行销海内，利润按股分成！”
陈瑜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此举有三利：其一，商会获利更丰，充实内帑与勋贵腰包；其二，提升岭南之地经济价值，吸引流民屯垦，变荒蛮为膏腴；其三，亦是重中之重——以经济为纽带，商会大规模介入岭南，招募流民屯垦，兴修道路码头，设立工坊据点…此乃加强朝廷对岭南管控之绝佳契机！边陲稳固，赋税增收，商路通达，一举数得！待蒸汽机有成，更可驱动榨糖机器，提升工效！”
甘蔗？糖？皇家商会参股？加强岭南管控？朱厚照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这可比虚无缥缈的“异胶”听起来实在多了！既能赚钱，又能加强对偏远地区的控制，还能为未来的蒸汽机应用铺路，简直是一石数鸟！
“好！怀瑾，此计甚妙！”朱厚照拍案叫绝，“寻胶探矿之事，准！所需人手钱粮，你与刘瑾、户部协调！精钢坊，准！广募匠师！至于岭南屯田种蔗…”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由皇家商会主导，朕亲自盯着！让成国公、英国公他们几家的管事勋贵明日进宫，朕与他们分说！这岭南的糖，朕要它甜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