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看着那些在冰山裂隙中钻进钻出的灰色阴影,提出了一个关键的疑问。
“如果这个文明的核心概念已经被吃光了,那这些食尸鬼还在吃什么?”
“残羹冷炙。”
龙渊给出了那个令人不适的答案。
“就像是一头狮子吃剩的骨架,上面总会残留一些肉屑和骨髓。”
“对于那个上位捕食者来说,这些残渣毫无价值。但对于食尸鬼来说,这是一场盛宴。”
龙渊调出了真理之海的生态模型。
“在自然界中,苍蝇聚集的地方,往往意味着……”
“意味着那里有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林婉接过了话头,脸色骤变。
“也意味着,那个杀死了猎物的捕食者,可能刚刚离开,甚至就在附近。”
食尸鬼的存在,不仅仅是一种清理机制。
它们是路标。
它们用自己的贪婪,标记出了那位隐形猎手的进食轨迹。
现在,这群苍蝇正围着锚点城打转。
这说明在那个猎手的潜意识里,锚点城已经被标记为了下一道主菜。
“侧写凶手。”
龙渊迅速在织女阵列中建立了一个反向推演模型。
通过分析晶体巨人尸体上那些“概念缺失”的伤口,她试图勾勒出那个捕食者的轮廓。
全息屏幕上,无数的数据流汇聚,最终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化的黑色空洞。
“它没有实体。”
龙渊看着那个模型,眉头紧锁。
“甚至可能没有固定的规则形态。”
“它是一个游荡在真理之海深处的概念黑洞。”
“清除者是为了维护‘秩序’而抹除文明,它像是一个冷酷的园丁。”
“虚空利维坦是为了获取‘能量’而吞噬宇宙,它像是一头饥饿的野兽。”
“但这东西……”
龙渊的手指穿过那个黑色的虚影。
“它是为了‘意义’而进食。”
“它吃掉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文明存在的‘理由’。”
“它吃掉的是‘灵魂’。”
这是一个比清除者更古老、比利维坦更贪婪的存在。
它不屑于物质的堆砌,也不在乎能量的多少。
它只在这个充斥着信息的海洋里,寻找那些最璀璨、最深刻、最复杂的“概念”来填补自己的空虚。
龙渊转过身,看向了实验室中央的全息投影台。
那里显示着锚点城现在的状态模型。
这不再是那个由钢铁和岩石堆砌的流浪城市了。
经过了十八次消化,锚点城已经变成了一个聚合了无数终极规则的怪物。
它拥有“无限能源”(pu-66)。
它拥有“全知算力”(pu-53)。
它拥有“维度主权”(pu-59)。
它内部折叠着“创世”的亚位面(pu-69),外部笼罩着“神性”的光辉(pu-67)。
在真理之海的无数气泡中,大部分都是死寂的、僵化的、或者正在走向热寂的平庸世界。
而锚点城,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颗超新星。
它太鲜活了。
它的概念太丰富了。
它包含着从微末中崛起、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宏大叙事。
“看。”
龙渊指着那个光芒万丈的模型,声音中透着一丝战栗的自嘲。
“在那个猎手眼里,我们不是什么强者。”
“我们是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纹理完美、汁水丰盈的顶级和牛。”
芬里尔站在一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种被天敌盯上的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
但在更高维度的食谱上,他们刚刚把自己烹饪到了最佳状态。
“必须隐藏我们的味道。”
龙渊关掉了模型投影,眼神重新变得犀利。
“或者,给这块肉装上倒刺。”
“让它下嘴的时候,崩碎满口的牙。”
“启动认知防御构建程序。”龙渊没有在恐惧中停留太久,恐惧对于她来说,只是计算风险的一个参数。既然知道了敌人的食谱,那就修改食材的性质。
“常规文明的概念是分散的。”龙渊在全息台上展示了锚点城的概念模型。那是一个由无数个微小的光点组成的光团,代表着历史、文化、科技、生命。对于高维捕食者来说,这就像是一盘散沙,可以随意抓取,一口一口地吃掉。
“我们需要打包。”林婉迅速理解了方案的核心。“利用认知工程学,将所有的概念节点强行链接在一起,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但这还不够。”龙渊摇头。“即使打包成一个整体,如果‘重量’不够,依然会被一口吞下。”“我们需要一个锚。”“一个绝对沉重、绝对坚固、在任何维度都无法被消化、无法被抹除的核心。”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最高指挥中心。在这个宇宙中,唯有那个拒绝了合道、以私欲定义了神性的存在,才拥有这种绝对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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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锚点城的‘存在定义’……”龙渊下达了最终指令。“死死锚定在议长的‘神性’之上。”
最高指挥中心。陈锋感受到了那股来自科研系统的请求。那不是索取能量,而是索取“名分”。锚点城请求成为他“自我”的一部分,请求获得他神性的庇护。
“准许。”陈锋的意志没有丝毫犹豫。他是这座城的王,这座城是他的国。两者本就是一体。
随着神性授权的下达,在真理视野的观测中,锚点城的形态发生了质变。原本发散的、柔和的文明光辉,突然向内收敛。紧接着,一层刺眼夺目、散发着绝对威严的金色光壳,凭空浮现,将整座城市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内。
那不是物理护盾。那是神性的镀层。
林婉看着那个金色的球体,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完成了。”“现在的锚点城,不再是一块散发着香气的肥肉。”“它是一块裹着黄金的铁块。”
想要吃掉锚点城,就必须先消化掉陈锋的神性。而在真理之海,没有东西能消化唯一真神。这不仅是倒刺。这是崩牙的铁壁。
防御已经筑好,现在是反击的时间。
龙渊重新回到了那个被解剖的晶体巨人面前。她不再关注尸体本身,而是将所有的探针都对准了那些“概念缺失”的伤口。那是捕食者留下的痕迹。是它在撕扯猎物灵魂时,不可避免留下的信息素残留。
“提取‘齿痕’特征。”“逆向重构捕食者模型。”
织女阵列的算力全开,沿着那些微不可察的规则断裂面,进行着疯狂的推演。无数条混乱的数据线在屏幕上纠缠,最终汇聚成了一条指向虚空深处的轨迹。
那是一条无形的踪迹。它隐藏在真理之海的深层暗流之下,充满了贪婪与恶意的气息。那个捕食者以为自己吃干抹净离开了,但它留下的“味道”,出卖了它的行踪。
“锁定了。”龙渊看着星图上亮起的那个红点,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它还在移动。”“它在寻找下一个猎物。”
数据传输至最高指挥中心。
陈锋看着星图上那个正在快速移动的贪婪坐标。那个捕食者并不知道,它已经从猎手变成了猎物。它以为自己在巡视领地,实际上它正在走向刑场。
“它饿了。”陈锋缓缓站起身,身上的黑色风衣在神性光辉的照耀下猎猎作响。他的目光穿透了无数个宇宙气泡,死死咬住了那个无形的阴影。
“我也饿了。”
神性的意志扫过全城,那是战争的号角。所有的恐惧都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征服的渴望。锚点城的引擎开始轰鸣,那颗刚刚装上的空间心脏正在有力地搏动。
“第十一次消化,完成。”陈锋下达了裁决。“准备出征。”“第二十一次狩猎。”“目标:概念吞噬者。”
跃迁的光辉在黑暗中消散。幽灵舰队抵达了第二十一次狩猎的目标空域。
这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时空乱流,也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规则风暴。从物理传感器的读数来看,这甚至是一片相当“富饶”的星域。引力透镜捕捉到了密集的质量反应,光谱分析仪检测到了高能级的辐射波动。这里有物质,有能量,有正在燃烧的恒星,也有正在运行的行星。
但是,旗舰的识别系统却在一瞬间全部红灯。
“警告。目标类型……未知。”“警告。光谱特征……无法匹配数据库。”“警告。空间属性……未定义。”
芬里尔看着战术屏幕。原本应该标注着“恒星”、“行星”、“陨石带”的星图上,此刻充满了大片大片的乱码和空白。系统明明检测到了那里有一个质量巨大的发光球体,但它就是无法将其标记为“恒星”。它只是显示:“检测到……东西。”
这里是概念的真空区。万物存在,但万物无名。
芬里尔皱着眉,抬起头,透过舰桥的舷窗直接看向外面的宇宙。
他的视网膜接收到了光线。他看到了远方那个巨大的、散发着热量的发光体。他的大脑试图处理这个图像,试图从记忆库中调取对应的词汇来描述它。那个词就在嘴边。那个词代表着燃烧、引力、光热。是……是……
芬里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大脑一片空白。那个词消失了。不仅仅是“恒星”这个词,连同“燃烧”、“引力”、“光”这些概念,都像是指缝间的沙子一样,从他的意识中滑走了。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想下令警戒。但“警戒”是什么意思?他想寻找敌人。但“敌人”又是什么?
思维出现了可怕的断层。他像是一个刚刚睁开眼睛的婴儿,茫然地注视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看得到一切,但他不懂得一切。所有的经验、知识、逻辑,在这片没有定义的荒原上,全部失效了。如果连“敌人”这个概念都无法定义,那么手中的武器该指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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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芬里尔的思维即将彻底坠入混沌的瞬间。一道金色的光辉,猛然间在舰桥外亮起。
那是神性的镀层。是锚点城在第十一次消化中获得的“意义锚定”防御。它感应到了外界环境对内部认知的侵蚀,自动激化了。
一层薄薄的、散发着绝对秩序气息的金色薄膜,笼罩了每一艘幽灵战舰,也笼罩了后方庞大的锚点城。这层薄膜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膜外,是不可知、不可名状、没有定义的混沌。膜内,是清晰、精确、逻辑严密的秩序。
“呼——”芬里尔猛地吸了一大口冷气,整个人像是从深水中浮出水面一样,剧烈地喘息着。概念回归了。那个发光的球体是“恒星”。那个黑暗的背景是“宇宙”。而他,是“指挥官”。
思维重新连接上了逻辑的轨道。芬里尔看着窗外那层金色的光膜,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悸动。如果不是这层保护,他们这支无敌的舰队,哪怕拥有毁天灭地的火力,也会因为变成一群“白痴”而全军覆没。
此时的锚点城,就像是一个潜入深海的潜水钟。在那片名为“无意义”的万米深海中,只有这层金色的外壳,守护着里面那一点点脆弱的“理性”空气。
“滋——嘎吱——”
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指甲用力刮擦黑板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装甲和真空环境,直接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那不是声波。
那是规则在摩擦。
芬里尔站在舰桥上,透过舷窗死死盯着包裹着舰队的那层金色光膜。
在真理视野的辅助下,他看到了惊悚的一幕。
那层由陈锋的神性意志固化而成的“意义锚定”镀层,此刻正在剧烈震颤。
在光膜的表面,无数看不见的“嘴”正在疯狂地啃咬。
并没有能量的火花,也没有物理的破损。
但那层金色的光辉正在变薄。
就像是被白蚁蛀蚀的木头,或者被酸液腐蚀的金属。
那是“意义”在流失。
“警告。神性镀层局部读数下降。”
“警告。外部环境正在尝试‘解构’我们的‘定义’。”
龙渊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带着一丝严峻。
“这只概念吞噬者,它不吃装甲,不吃护盾。”
“它在吃我们的‘名字’。”
“它试图把‘锚点城’这个概念嚼碎,还原成一堆毫无意义的原子。”
那刺耳的摩擦声愈发尖锐。
那是“存在”与“虚无”在交锋边界上发出的惨叫。
“右舷第三防御阵列,镀层出现裂隙!”
伴随着警报声,一丝无形的“吞噬”概念,顺着神性光膜上的一道微小缺口,渗入了锚点城的防御圈。
它没有引发爆炸,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它轻轻地拂过了一座正在自动索敌的重型要塞炮塔。
下一秒,那座炮塔“死”了。
不是熄火,不是故障,也不是被摧毁。
它依然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炮管锃亮,能量充盈,电路完整。
但是,它不再转动,不再锁定,也不再有开火的迹象。
一名负责损管的工程师冲了过去,试图重启系统。
但他惊恐地发现,控制面板虽然亮着,却没有任何关于“射击”的选项。
他拆开了炮塔的外壳,看到了里面的核心处理芯片。
芯片还在,但里面的逻辑电路变成了一团死结。
“它坏了吗?”芬里尔问道。
“不。”
林婉看着那座死寂的炮塔,声音冰冷。
“它被‘降格’了。”
“在概念层面上,‘武器’这个属性被吃掉了。”
“现在,它不再是一门炮。”
“它只是一坨长得像炮塔形状的、实心的、毫无用处的金属块。”
这就是概念攻击的恐怖。
它不毁灭物质,它剥夺功能。
它能让战舰变成棺材,让引擎变成废铁,让人变成行尸走肉。
“反击!”
芬里尔无法忍受这种被动挨打的憋屈。
既然敌人已经把牙齿伸了进来,那就把它的牙敲碎。
“全舰队,自由开火!”
“覆盖式射击!”
幽灵舰队的主炮瞬间亮起。
无数道虚无鱼雷、逻辑覆盖波束、维度切割线,向着锚点城外部那片“未定义”的虚空倾泻而去。
然而,结果是令人绝望的。
所有的攻击都穿透了虚空,射向了宇宙的尽头。
虚无鱼雷没有命中任何目标。
逻辑覆盖波束在空气中消散。
维度切割线切开了空间,却没切到任何实体。
雷达屏幕上,依然是一片空白。
没有红点,没有坐标,没有轮廓。
敌人并不在某个具体的位置。
这片“无名”的星域,这片让人失语的混沌,这个环境本身,就是敌人。
“停火。”
芬里尔咬着牙,下达了停止指令。
他的兽瞳中充满了血丝。
这是一种有力无处使的僵局。
你无法攻击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你无法杀死一团没有形状的雾。
“它是一团饥饿的混沌。”
龙渊看着外面那贪婪的虚空。
“它没有‘实体’,所以我们的物理攻击无效。”
“它没有‘逻辑’,所以我们的逻辑武器无效。”
“想要杀死它。”
“我们必须先给它一个‘实体’。”
“或者说……给它一个‘名字’。”
“名字?”
芬里尔看着那片正在疯狂吞噬锚点城“意义”的虚空,眉头紧锁。
“是的,名字。”
龙渊的手指在织女阵列的控制台上飞速敲击,构建出一个复杂的概念模型。
“它现在之所以无敌,是因为它是混沌的。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明确的属性,甚至没有‘生死’的边界。”
“它是一团无形的毒气,任何物理攻击穿过它,都像穿过空气一样无效。”
林婉看着那个模型,迅速理解了龙渊的意图。
“所以,我们要给它一个边界。”
“我们要给它一个定义。”
“没错。”
龙渊的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冷光。
“名字,就是最短的咒语。”
“一旦它拥有了名字,它就必须承担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属性。”
“如果我们定义它是‘生物’,它就会有心脏和弱点。如果我们定义它是‘物质’,它就会有质量和体积。”
“这是定义的陷阱。”
龙渊猛地合上手掌,仿佛在虚空中抓住了一团无形的烟雾。
“我们要把它从高维的混沌状态,强行压缩成一个低维的、有形的、可以被杀死的实体。”
“然后……敲碎它。”
战术制定完成,但执行这个战术需要的权限,超越了科研的范畴。
普通的语言无法束缚高维的混沌。
只有言出法随的神性,才能将“定义”烙印在规则的底层。
“议长。”
龙渊接通了最高通讯。
“目标锁定。请求……概念定义。”
最高指挥中心。
陈锋一直注视着这片战场。
他看到了那团贪婪的虚无正在如何一点点啃食锚点城的镀层。
那是对霸权的挑衅,也是对神性的亵渎。
“既然它喜欢吃概念。”
陈锋缓缓站起身,他那双燃烧着金色光辉的眸子,穿透了维度的迷雾,死死钉在了那团不可名状的混沌中心。
“那我就喂给它一个咽不下去的概念。”
陈锋不需要复杂的咒语,也不需要繁琐的仪式。
作为真理之海的新神,他的意志就是最高的律法。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着“定义”的权柄,对着那片虚无,下达了最终的裁决。
“我赐予你名字。”
神性的声音在规则层面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金色的锁链。
“必死之物(ortal)。”
随着那个名字的落下,那片原本无形无质、肆意蔓延的灰色混沌,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尖啸。
那不是声音,那是自由意志被规则枷锁强行勒紧时的哀鸣。
名字生效了。
“必死之物”这个概念,像是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混沌的核心。
既是“必死”,就必有“生命”。
既有“生命”,就必有“形体”。
芬里尔震惊地看到,雷达屏幕上那片原本显示为“空白”的区域,突然爆发出强烈的高能反应。
虚空开始剧烈收缩。
那团漫无边际的灰色雾气,被迫向中心坍塌、凝聚。
骨骼在生长,血肉在填充,甲壳在覆盖。
短短几秒钟内,那团不可捉摸的概念,被强行“捏”成了一个巨大的、丑陋的、扭曲的生物实体。
它长着无数张痛苦的脸孔,拥有着臃肿而腐烂的身躯,心脏在半透明的胸腔里剧烈跳动。
它获得了形体,但也获得了弱点。
它有了要害,有了痛觉,也有了……死亡的属性。
“它不再是虚无了。”
芬里尔看着那个在虚空中挣扎的丑陋怪物,嘴角的獠牙缓缓亮起。
在这一刻,他在怪物的头顶上,看到了那个名为“死亡”的血条。
“全舰队。”
芬里尔的声音中透着压抑已久的暴虐。
“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