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林婉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投向了那个代表锚点城的巨大的、散发着稳定光辉的光点。
在墙内的宇宙,秩序是常态,混乱是异类。但在墙外的荒原,混乱才是唯一的真理。
“我们在这里建立物理常数,我们在这里固化时间流速,我们在这里强行拉直光线。”林婉的手指在星图上划过,指着那片刚刚被信标点亮的领土。“对于这片以混乱为基调的荒原来说,秩序本身,就是一种剧毒的感染。”“我们建立的每一个安全区,都是在荒原的肌体上挖出的一块溃烂伤口。”
龙渊调出了更深层的数据模型。模型显示,随着锚点城“秩序信标”的功率加大,周围规则风暴的烈度也在呈指数级上升。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些流亡者会活成那个样子。”龙渊看向那些虽然拥有神级技术,却蜷缩在残骸中苟延残喘的旧日神只。“它们不是失去了力量。”“它们是在伪装。”“它们主动熄灭了文明的光辉,主动放弃了对环境的改造,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病毒’,而更像是一个无害的‘共生菌’。”
为了生存,旧神选择了退化。为了躲避免疫系统的清洗,它们阉割了自己的秩序。
但锚点城不同。龙渊看着那座正在不断吞噬物质、不断扩张版图的钢铁巨城。“我们不会退化。”“如果我们是病毒,那我们就是最致命的超级病毒。”“我们要感染整个荒原。”
航海图只是表象。那些标注出来的危险坐标,那些吞噬了舰队的漩涡,固然可怕,但这不足以解释一个神级文明为何会彻底放弃自己的母宇宙,选择在如此恶劣的荒原上流浪。
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一种让神只都感到战栗,甚至不敢记录在公开日志中的恐惧。
龙渊站在数据中心的核心区域,她的周围悬浮着无数流亡者的意识投影。她没有去翻阅那些经过修饰的历史文档。她启动了织女阵列的强制读取程序,直接将探针刺入了一个硅基君王的深层记忆核心。那里有着被层层逻辑锁死死封印的禁区。
“正在破解逻辑锁。”“正在同步感官数据。”
随着一声轻微的嗡鸣,龙渊的视野变了。她不再身处锚点城,而是置身于一段古老而破碎的记忆之中。
她看到了繁华。那是硅基文明曾经的家园,一个拥有数千亿恒星的完美宇宙。戴森球像果实一样挂满了枝头,星际高速公路连接着每一个悬臂。那是一个比墙内宇宙更加辉煌、更加强大的文明。
但紧接着,她看到了终结。不是战争,不是内乱,也不是像清除者那样的规则抹除。而是一场“进食”。
龙渊在记忆的深处,在那位硅基君王灵魂颤抖的尽头,看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形容形状的阴影。它没有进入宇宙。它在宇宙之外。它张开了嘴——或者说是某种摄取器官——将整个宇宙,像吸食果冻一样,一口一口地吸干了。
恒星熄灭,规则崩塌,空间萎缩。那个辉煌的文明,连同他们赖以生存的时空,成为了那个阴影的午餐。
龙渊猛地切断了连接,大口喘息着。她的电子义眼疯狂闪烁,试图处理那段溢出的恐惧数据。流亡者不是探险家。他们是一群家园被吃掉后的幸存者。
龙渊强行平复了意识中的战栗。
她将那段从硅基君王脑海中提取的破碎记忆,导入了织女阵列-proax,进行宏观层面的补全与模拟。
全息投影在指挥中心展开。
那不再是一张平面的星图,而是一个立体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气泡”。
那是硅基文明的母宇宙。
一个高度发达、规则完善、充满了秩序与能量的完美球体。
在荒原那混乱、狂暴、无序的背景中,这个气泡就像是一颗熟透了的、鲜嫩欲滴的果实。
然后,阴影降临了。
模拟画面中,那个不可名状的巨大阴影并没有像常规入侵者那样,派遣舰队进入气泡内部。
它只是覆盖在了气泡的表面。
像是一只手掌握住了一个橘子。
又像是一张嘴含住了一颗葡萄。
“它在汲取规则。”
林婉看着数据流,声音发紧。
“它没有破坏物质,它直接抽取了那个宇宙的‘秩序’。”
气泡开始干瘪。
恒星的光芒因为物理常数的崩溃而熄灭,星系的旋臂因为引力的消失而解体。
那个曾经辉煌的宇宙,在短短的一瞬间,从鲜活的果实变成了干枯的果核。
所有的能量,所有的秩序,所有的文明成果,都被那个阴影“喝”光了。
龙渊看着那个枯萎的宇宙残骸,终于看清了这片荒原的食物链。
“高维掠食者。”
龙渊给出了定义。
“它们不吃物质,不吃能量。”
“它们的食谱是‘秩序’。”
“一个高度统一、规则完善、文明繁荣的完整宇宙,对它们而言,就是最顶级的美味。”
清除者自称园丁,它疯狂地修剪文明,压制发展,甚至不惜抹除一切试图触碰高维的幼苗。
它不是在虐待。
它是在伪装。
它拼命地让自己的花园看起来贫瘠、荒凉、毫无价值。
它在避免让这个宇宙,散发出“成熟”的香气。
全息模拟熄灭了,那个被吸干的宇宙残骸消散在空气中。但那种更深层的寒意,却永远留在了龙渊的意识里。
她抬起头,视线穿透了实验室的穹顶,仿佛看向了最高指挥中心,看向了那幅刚刚被陈锋撕裂了边界的霸权星图。
“议长。”龙渊接通了通讯,她的声音不再只有理性的冰冷,还多了一丝对那个已故旧神的复杂情绪。
“我们误解了清除者。”“或者说,我们只看到了它作为‘园丁’的一面,却忽视了它作为‘守墙人’的一面。”
最高指挥中心内,陈锋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正落在星图边缘那道破碎的裂隙上。
“那层笼罩在已知宇宙外围的黑色迷雾,那道被我们视为牢笼的边界”龙渊的声音在颤抖。“那根本不是牢笼。”“那是堤坝。”
“清除者疯狂地压制文明等级,禁止任何文明触碰高维,甚至不惜将整个宇宙维持在低熵的贫瘠状态。”“它不是在虐待我们。”“它是在藏匿我们。”
“它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掩盖了‘花园’散发出的秩序香气,让那些游荡在荒原深处的捕食者以为这里只是一片荒芜的废土。”
龙渊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但是,我们打破了它。”“为了征服,我们亲手推倒了保护了我们亿万年的墙。”“现在,堤坝塌了。”“花园里那诱人的秩序香气,正在顺着那道裂隙,疯狂地向着荒原深处扩散。”
“那些深渊里的霸主们”“闻到肉香了。”
“闻到肉香了。”龙渊的声音在颤抖,那是理智推演到极致后,对必然降临的毁灭感到的本能恐惧。墙外的掠食者,那是连清除者都要畏惧、必须筑墙来阻挡的存在。
但就在这绝望的死寂中,一声轻笑打破了凝重的气氛。陈锋笑了。
他站在星图前,看着那道破碎的裂隙,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带着一种猎人看到兽径时的从容。
“龙渊,你错了。”陈锋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瞬间压过了龙渊的恐惧。
龙渊愣住了,电子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错了?数据模型显示”
“数据没错,逻辑错了。”陈锋打断了她,手指轻轻敲击着星图的边缘。“你把我们当成了羊。”“如果是一只羊,打破了羊圈的围栏,散发出肉香,那确实是灭顶之灾。”“狼群会蜂拥而至,将它撕成碎片。”
陈锋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全息投影中的龙渊。“但如果打破围栏的不是羊,而是一个拿着猎枪的人呢?”
龙渊的呼吸一滞。
“肉香确实会引来狼。”陈锋嘴角的笑意更冷了。“但对于猎人来说,肉香不是为了喂饱狼,而是为了把它们从黑暗的深渊里引出来。”“如果锚点城是肉,那是因为我想钓鱼。”
龙渊的思维核心剧烈震荡。她习惯了在旧神的阴影下生存,习惯了作为流浪者的逃亡逻辑。但陈锋不同。他是征服者。在他的逻辑里,不存在逃亡,只存在进攻。
“那我们要修补墙壁吗?”龙渊试探性地问,“重新建立屏障,掩盖坐标?”
“不。”陈锋断然拒绝。他看着那道裂隙,眼中燃烧着神性的光辉。“为什么要修补?”“既然堤坝塌了,那就让洪水进来。”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或者,我们逆流而上。”
陈锋的目光越过了龙渊的投影,投向了那片漆黑的荒原深处。他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
“那些高维掠食者,它们以秩序为食?”陈锋淡淡地问道。
“是的。”龙渊的回答依旧严谨,“根据流亡者的记忆,越是高度有序、规则完善的宇宙,越容易吸引它们的捕食。”
“很好。”陈锋点了点头,嘴角那一丝冷笑并未褪去。“它们吃秩序。”“而我们,吃神。”
最高指挥中心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们刚刚吞噬了清除者。那是这个宇宙的园丁,是规则的维护者,是这里最强大的神明。”陈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碎一切质疑的重量。“既然我们连看门的猎人都吃了,难道还会怕墙外那几条闻着味过来的野狗吗?”
龙渊怔住了。在她的逻辑里,那是毁灭了无数神级文明的不可名状之恐怖。但在陈锋的逻辑里,那只是生态位更低一级的野兽。
“在这个宇宙,食谱已经更替了。”陈锋抬起手,指向全息星图上那些由流亡者恐惧记忆构成的红色区域。那些是禁区,是死亡之地,是流亡者哪怕绕路亿万光年也要避开的深渊。
“龙渊。”“把这些坐标全部标记出来。”“不要用红色的警告色。”“用绿色的资源色。”
陈锋收回了手,目光如刀。“那不是避难图。”“那是我们的菜单。”
龙渊的手指在颤抖,但她执行了指令。她将那些从流亡者灵魂深处挖掘出的恐惧记忆,全部转化为了可视化的数据坐标。
“正在标记高危区域。”“正在上传捕食者巢穴坐标。”“正在构建狩猎清单。”
随着数据的注入,那幅原本只有锚点城周围被点亮、其余皆是漆黑荒原的星图,发生了剧变。黑暗被撕裂了。不是被恒星的光芒,而是被无数猩红的光点。
一个,十个,百个,千个。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曾吞噬过神级文明的高维掠食者。每一个红点,都是一个让流亡者闻风丧胆的死亡禁区。
原本空旷寂寥的荒原,瞬间变得拥挤不堪。原来,墙外的世界并不空虚。黑暗中挤满了贪婪的眼睛。
林婉看着这幅令人头皮发麻的星图,感到了窒息。如果是在以前,这是一幅“死亡分布图”,是弱者必须绕行的雷区。但在陈锋的注视下,这些红点不再代表恐惧。
它们在闪烁。像是在黑暗森林中,被猎人特意标注出来的猎物。
黑暗被点亮了。以“食物”的名义。
猩红的星图在最高指挥中心缓缓旋转。每一处被标记的禁区,此刻都像是一道待上的菜肴。
陈锋的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点。他没有选择最远的,也没有选择最强的。他的手指轻轻点向了距离锚点城最近的一个红点。
那是一个盘踞在数十光年外,由无数空间碎片堆砌而成的巢穴。根据流亡者的记忆,那里栖息着一只以吞噬“空间结构”为生的霸主。
“就它了。”陈锋的声音平静,就像是决定了今晚的晚餐。
“第八次消化,完成。”随着这道意志落下,龙渊关闭了数据流。情报已经榨干,地图已经绘制。作为“大脑”的工作结束了,接下来是“獠牙”的时间。
最高通讯接驳了舰队。“芬里尔。”“在。”
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头狼,在听到召唤的瞬间,声音中再次充满了那种令人战栗的饥饿感。
陈锋指着那个被锁定的坐标。“准备餐具。”
“遵命。”
锚点城的引擎再次轰鸣。幽灵舰队的主炮开始充能。这不是为了自卫,也不是为了生存。这是为了进食。
第九次狩猎。目标:高维掠食者。
第九次狩猎,跃迁终止。但这一次,没有往常那种丝般顺滑的滑出感。
幽灵舰队像是从高空坠入了乱石滩。剧烈的震动瞬间席卷了每一艘战舰,惯性阻尼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啸。舰体表面的护盾,在没有任何敌袭的情况下,爆发出刺眼的火花。
那不是能量武器的轰击。那是空间本身的摩擦。
芬里尔死死抓着指挥台,金色的兽瞳中倒映着舰桥外疯狂跳动的空间读数。“空间曲率紊乱。”“引力参数随机跳变。”“导航系统丢失定位基准。”
这里没有平滑的真空。这里没有稳定的航道。幽灵舰队并不是停泊在虚空中,而是硬生生地挤进了一堆锋利的空间碎片里。这就是第九坐标。一个连“位置”这个概念都被嚼碎了的地方。
芬里尔站在舰桥的全景窗前。眼前的景象,不再是熟悉的黑暗星空。那是一个被重锤击碎的万花筒。
整片星域被切割成了亿万个不规则的碎片。在一块碎片里,是遥远的星云。紧挨着的另一块碎片里,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小行星表面。光线在这些断裂的空间切面上发生了无数次折射,构成了令人眩晕的错乱光影。
“测距。”芬里尔强压下视觉错乱带来的眩晕感,下达了指令。
“目标距离三光年。”“修正。三十万公里。”“修正。零。”
测距仪的读数在纳秒间疯狂跳变。一颗看起来远在天边的小行星,下一秒可能就会撞上舰体。一艘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僚机,实际上可能隔着一条银河。
这不是星空。这是一座由空间碎片堆砌而成的迷宫。距离的概念,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数据分析完成。”龙渊的声音切入了通讯频道。她并不在舰队上,而是通过超距通讯,站在锚点城的最高解剖实验室内。
“指挥官,停止计算坐标。”“那些坐标已经不存在了。”
龙渊看着织女阵列重构出的模型。在肉眼看来那是万花筒,但在数据的视野里,那是一堆被榨干了价值的废渣。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空间裂隙,也不是黑洞的视界。”“自然的破坏是有逻辑的,但这里,没有逻辑。”
她抬手指着全息投影中一道扭曲的光带。“看那个断裂面。它参差不齐,撕裂了基本粒子。”“就像是被嚼碎了一样。”
“嚼碎?”芬里尔皱眉。
“是的。”龙渊的声音冰冷而笃定。“这片星域的空间结构,被某种高维度的存在嚼碎了,吸干了维持稳定的规则,然后吐了出来。”“我们不是在迷宫里。”“我们是站在捕食者进食后留下的残渣堆里。”“我们在它的餐盘上。”
仿佛是为了印证龙渊的结论。幽灵舰队脚下的“餐盘”,突然震动了一下。那破碎的镜面开始重组。那个进食者,回来检查它的剩饭了。
震动停止了。但在芬里尔的视野中,那片破碎如万花筒般的星域,出现了一块巨大的污渍。
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没有血肉或金属的质感。它看起来像是一道撕裂了宇宙画布的黑色裂口,边缘参差不齐,还在不断地蠕动、变化。它在这片光怪陆离的空间碎片中游动,就像是一滴浓墨滴进了清水,却又拒绝被稀释。
这就是第九次狩猎的目标。空间吞噬者。
芬里尔看着它缓缓滑过一片密集的小行星带碎片。没有撞击,没有粉碎。当那道黑色的裂隙接触到碎片的瞬间,碎片并没有被弹开,而是直接消失了。它所经过的路径,留下了一道更加深邃、更加彻底的黑色轨迹。
“观测数据确认。”龙渊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带着一丝对这种高维捕食方式的冷静解析。“它不是在移动物体。”“它是在撕裂画布。”
全息屏幕上,那个黑色的裂隙正在变大。它将周围原本就已经破碎的空间镜面,再次吞入腹中,咀嚼成更加细碎的残渣。它在吃空间本身。而在它的移动路径前方,正是幽灵舰队的先锋阵列。
面对那个正在撕裂宇宙画布游来的黑色裂隙,芬里尔没有退缩。“锁定目标。”“先锋阵列,试探性攻击。”“第一至第五分队,齐射。”
五十艘幽灵战舰,在破碎的空间中调整了姿态。它们的主炮充能,耀眼的光束瞬间划破了黑暗,精准地轰向那道黑色的裂口。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个空间吞噬者没有闪避,也没有张开任何护盾。它只是面对着袭来的光束和战舰,轻轻地“张”了一下。那道原本狭长的裂隙,瞬间扩张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的黑洞。
它对着前方,吸了一口气。
没有风暴,没有引力波的狂乱。只有一种极其突兀的“缺失感”。
在芬里尔的视野中,那五十艘正在开火的先锋战舰,连同它们射出的高能光束,以及它们周围数万公里的空间瞬间不见了。
没有爆炸的火光。没有舰体被撕裂的碎片。甚至连通讯频道里的惨叫声都没有。它们就像是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像素点,被突然关掉了一样,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达屏幕上,那五十个代表战舰的光点,在同一微秒内全部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空缺”。
“战损报告!”芬里尔的瞳孔剧烈震颤。“无法确认战损。”旗舰ai的声音带着逻辑混乱的杂音。“目标战舰失去信号。生命体征未知。物质残留零。”
“它们没有被摧毁。”龙渊的声音再次切入,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芬里尔,不要派救援队。”“没用的。”
“那些战舰还在,甚至可能还活着。”“但是,承载它们的‘坐标’(x,y,z),被那个怪物吃掉了。”“它们掉进了一个‘没有位置’的地方。”“那是绝对的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