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人民武装部,招待所,一号包间。
这里是高建军政委用来接待重要客人、进行内部谈话的地方,安保严密,绝对清静。
黄花梨木的茶桌上,紫砂茶壶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高建军亲自执壶,为陈锋和卫国栋各倒了一杯滚烫的、香气西溢的大红袍。
“来,锋哥,老卫,先喝口热的,去去晦气!”
高建军的声音雄浑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
卫国栋端起茶杯,却久久没有喝。
他看着对面那个虽然神色平静,但眉宇间依然难掩疲惫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眼眶又一次红了。
“锋哥,”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受了这么多苦,为什么不跟我们这些老兄弟说一声!只要你一句话,我”
“是啊,陈锋同志!”
高建军也在一旁愤慨地附和。
“以你当年的功劳和本事,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师级干部了!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被地方上几个地痞流氓欺负的地步!”
面对两位战友发自内心的关切,陈锋心中也划过一丝暖流。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那套早己烂熟于心的说辞,用一种更具细节,也更显无奈的语气,缓缓道出。
“当初在部队,锋芒太露,无意中挡了某个大人物亲戚的路,就被找了个由头,发配到了边防。”
“后来在那边,一次泥石流抢险,为了救一个快被埋掉的工友,腿被石头砸断了。”
“部队待不下去,只能拿着抚恤金,退役回乡”
幽灵的身份还不能暴露,就暂时只能欺骗一下这两个小弟了。
他讲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卫国栋和高建军,却听得双拳紧握,义愤填膺。
在他们听来,这就是一出赤裸裸的“英雄蒙冤,奸人当道”的悲剧!
“操他妈的!”高建军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这他妈是什么世道!让英雄在前面流血,还要让英雄在后面流泪!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看着陈锋,眼神无比真诚和坚定。
“锋哥,你放心!等这件事了了,我豁出这张老脸,也得在县人武系统里,给你安排一个最体面、最清闲的职务!”
“我高建军别的本事没有,让我们自己的功臣,有个安稳的下半辈子,这我还是能办到的!”
卫国栋也在一旁重重点头:“对!锋哥,有我们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然而,面对这份唾手可得的、足以改变他“命运”的承诺,陈锋却笑了。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高政委,卫局,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从容。
“但我这次回来,一不为官,二不为财,只想守着我爸妈,过几天安稳日子。”
他放下茶杯,看着眼前的两人,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一个‘公正’。”
“我请求你们,利用你们的身份,帮我盯着这个案子,别让它被黑手操控,别让我父母的冤屈石沉大海,这就够了。
这番话,让高建军和卫国栋,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陈锋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除了敬佩,更有了一丝深深的惭愧。
他们还在想着如何为他谋取“补偿”,而他,这个真正的英雄,心中所求,竟然只是最卑微、也最奢侈的——公正。
“好!”卫国栋重重地点头,一字一顿地许下承诺。
“锋哥,你放心!只要我卫国栋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绝不会让他们颠倒黑白!”
包间内,三只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气氛,是充满希望和信任的。
与此同时,县医院的病房里,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冰窖。
“你说什么?!”
赵天宇听完刘副局长打来的、关于陈锋被武装部“抢走”的电话后,一把将王莉递到嘴边的汤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滚烫的汤汁溅了王莉一脚,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废物!一群废物!”赵天宇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一个公安局,竟然让武装部的人把犯人给带走了?!爸!你就是这么给我报仇的吗!”
刚刚赶到病房的赵兴国,看着儿子那因剧痛和狂怒而扭曲的脸,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个武装部的政委,一个被架空的公安局长,就把你吓住了?”
赵天宇双目赤红,指着自己的父亲,状若疯魔。
“我妈在京城的那个表哥!主管政法的!你为什么不用!”
“你想让我这辈子就当个瘸子,让那个姓陈的杂种在外面逍遥快活吗!爸!我是你唯一的儿子!”
赵兴国被儿子的嘶吼刺激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那张老辣的脸庞上,最后一丝理智,也被这种奇耻大辱和家族尊严被践踏的愤怒所取代。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了冰冷的决断。
“你放心,”他对儿子说,“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病房,来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他先是拨通了安平县县委书记的电话。
用一种饱含“委屈”和“失望”的语气,讲述了自己作为“重要投资者”,儿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残。
而凶手却被“军方势力”公然庇护的“事实”。
并暗示这严重影响了他对“安平县法治环境和投资环境”的信心。
挂断这通施加内部压力的电话后,他才拨通了那个最关键的号码。
电话接通,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声音沉痛地说道:
“李局,百忙之中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给您添麻烦了”
“兴国兄,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的李局长声音沉稳。
“唉!”赵兴国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宇他被人打断了腿,你知道了吧?医生说,是终生残疾我们没想别的,就是想通过法律,讨个公道。”
“可可安平县这边,连武装部都出来公然从公安局抢人李局,我这个投资商,对安平的法治环境,是彻底失望了”
这番话,真假掺半,避重就轻,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遵纪守法、却惨遭横祸、还被地方势力不公对待”的、可怜的投资者。
电话那头的李局,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兴国兄,你放心。”
“我们市的营商环境,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这件事,我知道了。”
“我会亲自督办,给你,给所有来我们市投资的企业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你等着,安平县的天,和市里的天,是不一样的。”
武装部招待所,包间内。
卫国栋和高建军在得到陈锋的“嘱托”后,正信誓旦旦地商议着,下一步该如何从程序上,对刘副局长和赵家进行反制。
气氛,是乐观的,是充满希望的。
就在这时,卫国栋的加密手机,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如同催命符般的铃声。
来电显示——县委书记。
卫国栋心中一沉,但还是接起了电话。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县委书记那压抑着滔天怒火的、不容置喙的咆哮:
“卫国栋!你和高建军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市里的电话己经首接打到我这里来了!招商局的李局亲自督办,要求立刻将犯罪嫌疑人陈锋收押,移交市局处理!这是命令!马上执行!”
“啪!”
卫国栋手中的茶杯,应声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包间内,刚刚还充满着温情与希望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