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鉴知道这误会大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还没吐出来,身后几个跟着丁伟摸下来的红军小战士,已经探出了脑袋。
“马六叔?”
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另一个。
“是五军团的马六叔吗?!俺是二蛋呀!34师的!”
二蛋几步跑到前面,一把扯下军帽,露出一张年轻脸庞。
马六握枪的手晃了一下。他眯起眼,顺着光往下看。还真是二蛋!那张脸虽然变黑了,但是那对招风耳太显眼了!
他脸上的褶子更多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二蛋……你也……你也跟着姓曾的叛变了?”
“嗨!没有的事!”二蛋急得直跺脚,“夭寿哦,俺嘴笨,说不清楚!赵叔!赵德发也在呢!俺去把他喊来,让他跟你说!”
“俺也去!”另外两个小战士也跟着喊,转身就跟着二蛋往山上撒丫子跑。
剩下两个小战士留在原地,对着楼里大喊:“真没骗你,马六叔!”
马六没再吭声,紧握着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呼吸时快时慢。
李听风的眼睛却滴溜溜的乱看,在看下面那些人的武器。油光锃亮,他没见过这么新的家伙。
半山腰上,陈锋和韦彪躺在简易担架上,正被抬下山。
谢宝财需要个平整安稳的地方给韦彪取铁砂,眼下只是临时撒了些药粉止血。“耶嘿!你这短命鬼,坚持住啊!别提前去阎王爷那做客了!”
“哼!看到了没,细仔!”赵德发瞥了一眼陈锋,拍了拍帐本,对着身边一个小战士唠叼,“这就是报应!可不能浪费东西,一粒米都是……”
陈锋扯了扯嘴角装听不见。
赵德发的唠叼未落,二蛋带着两个小战士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赵……赵叔!下面……下面那小楼里,是马六叔!他不肯出来以为咱们叛变了!”
赵德发手里的帐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猛地瞪圆了,嘴唇哆嗦。“你说哪个?马六?那个总来老子炊事班蹭地瓜干的马六?”
“是他,就是他!他以为咱们叛变了,赵叔快去吧,去晚了,马叔那脾气该拉光荣弹了!”
赵德发猛地回头,吼了一嗓子:“东西看好了!什么也不许丢!”
吼完,他看了一眼陈锋,陈锋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赵德发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象是在骂娘,又象是在道谢。
他提了提裤子,连滚带爬地朝山下二层小楼冲去。
赵德发冲到楼下,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框一下子就红了。
“马六!你个死扑街!滚出来!”
楼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马六同样沙哑的吼声。“赵老抠!你他娘的也当了白狗子的乏走狗?!”
“我乏你娘的走狗!”赵德发气得跳脚,“老子要是叛变了,还他娘的会来找你?你脑壳里塞的都是屎吗!”
他把衣服领子一拽,露出胸脯,啪啪拍着。
“来!你下来!老子把心刨出来!让你看看是不是红的,让你看看,是不是你马六认识的那个赵老抠!”
楼里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传来踩木梯的脚步声。
马六端着汉阳造,一步一步走出来。他身后,跟着十个战士。
马六看着赵德发那张抠搜的脸,还是记忆中随时准备跟人为了半粒米吵架的模样。
两人隔着十几步,就这么站着,看着。
“老抠……你真没叛变?”马六眼圈红了。
“马六……你个扑街”赵德发嘴唇颤斗。
两个汉子,猛地撞在一起。马六的汉阳造掉在地上,他死死抓着赵德发的肩膀,眼泪顺着脸上的褶子往下淌。“我以为你死了!”
“你死了,我都死不了!”赵德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
“三十四师……还有多少人?”马六吸了吸鼻子。
赵德发脸一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算上我……六十一个。”
马六手一突突,“陈师长呢?”
“陈师长……没了……”赵德发声音哽咽,“都……都没了……连班长都没了!”
赵德发再也压抑不住,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马六蹲下去,和他抱在一起,两个加起来快八十岁的男人,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
曾春鉴一直没有打断他们,脸上却早已布满泪水。他们这一路,压抑的太狠了!
旁边的许多小战士,也跟着嚎啕大哭。周围的战士,无论是补充团的老兵油子,还是桂湘两系的降兵,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最后忍不住擦拭眼角。
不知道哭了多久。
“老抠,俺想你那碗清汤粉了……”
“滚蛋!哎…今天不过了。让你尝口新鲜的。我再给你说道说道咱们这队伍是咋回事!”
误会解除,众人依靠着千家寺扎起了营。
赵德发指挥着炊事班架起行军锅,清水煮开了,直接把一罐罐牛肉罐头砸进去,浓郁的肉香混着白米的香气飘散开。
马六等人傻愣着。是这么个不过法?
他们已经多久没见过白米了?牛肉罐头?多少年没见过了?
他再抬头看看周围,战士们人手一杆崭新的步枪,腰上挂满了子弹和手榴弹,赵德发那边,一溜八挺黑洞洞的马克沁重机枪,即使赵老抠给他说了,亲眼看到还是让他眼晕。
这……这他娘的是红军?比中央军的德械师都阔气!
他感觉自己象个土包子进了城,看啥都新鲜。
土匪的尸体被拖到一边,准备挖坑埋掉。李听风跑了过去蹲下身,从土匪脑袋上拔下一根头发,装进一个布袋里。
“娃娃,你这是干啥?”一个士兵好奇地问。
李听风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我叫李半斤。”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一个警卫班战士低声和他们解释。“这娃子原名李半斤,家里人都被土匪杀了,他发过誓,什么时候攒够了半斤土匪头发祭祖,什么时候才算完。”
另一边,谢宝财已经在二楼搭好了临时手术台。
用剔骨刀给韦彪处理伤口。
韦彪浑身肌肉绷紧,汗珠子从额头滚落,死死咬着一块木头,一声不吭。
“哐啷。”最后一颗铁砂被挑了出来,掉进盘子里发出脆响。
“耶嘿!够种!是个汉子!”谢宝财擦了把汗,咧嘴赞叹,“想当年在老家骟牲口,没有一头猪有你这尿性!”
韦彪半天没听懂,喘着粗气。“丢那妈……你这是夸我,还是骂猪?”
不远处曾春鉴连饭都没吃,还在摆弄那把驳壳枪,被泥沙卡死了,他弄了半天也没弄好。
陈锋把他喊了过来。
“老曾,给我。”
他在地上铺开一块布,接过枪,手指翻飞,把那把结构复杂的驳壳枪拆成了一堆零件。
李听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端着碗粥,眼睛瞪得溜圆。
“这枪没保养过,复进簧有点变形,抛壳窗也磨损得厉害。”陈锋一边用布条清理着零件上的泥沙,一边对曾春鉴说,“就算修好了,也用不了多久。等安定下来,想办法给大家都弄一把更好的。”
他说着,熟练地将零件一一归位,清脆的机件咬合声中,驳壳枪恢复了原样。
他拉动枪栓,空仓挂机,动作行云流水。
李听风看得眼睛都直了。
陈锋笑着,伸手想摸摸他的头。
李听风猛地一躲,把头偏开,警剔地瞪着他:“莫闹,不然给你一瓜瓢!”
“这娃娃是马六他们拼死保下来的,董军团长给他取名‘听风’,说他能听见风说话,是个天生的通信兵。”曾春鉴光自责了,都忘记告诉陈锋了。
陈锋眼睛一眯。他从腰间摸出勃朗宁,在李听风面前晃了晃。
“想要吗?学会了拆解复装,我送你。”
李听风喉结动了动,死死盯着那把枪,可就在这时,他脸色一变,捂住了肚子。
“我……我上茅厕先!”
话音未落,人已经象兔子一样窜了出去。那肉粥的油水,对他那饥饿已久的肠胃来说,太猛了。
陈锋和曾春鉴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李听风捂着肚子,一路狂奔到千家寺的茅坑,噼里啪啦地宣泄了一通。等他舒坦地从茅坑里出来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脚下那黑乎乎的粪坑里,靠近坑边的一处凸起忽然裂开了两道缝。
是一双人眼!
原来你们都是红脑壳,等着!
此人正是土匪老六!
“呕!”
李听风刚走远,老六就干呕了起来。他从衣襟上撕下的布条跟本没用,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
多亏这是冬天,要是换了夏天,他宁可被一枪打死。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远处篝火的噼啪声,就是巡逻哨兵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就是现在!
老六双手在粪坑壁上摸索,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头,猛地用力,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身上糊满了不可名状之物。
辨认了一下方向,一头扎进漆黑的山林,他要去告密,找他们的保护伞,桂系七十一团的魏震团长。
他们这伙“穿山豹”能在这片地界横行,背后就是魏震这把保护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