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因为陆时渊的到来,仿佛被注入了一种不同的质地。不是浪漫的温情,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硝烟与钢铁气息的安定感。他坐在那里,即使拄着拐杖,即使脸色苍白,也像一块嵌入湍流的磐石,瞬间稳住了林晚晚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无时不在飘摇的心神。
沈韬离开后,林晚晚将目光从那份“快速工艺包”方案上抬起,看向陆时渊。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目光里有询问,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等待指令的沉着。
“时渊,”林晚晚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那份惯常的、面对下属和合作伙伴的冷静外壳,在他面前自然地卸下了一丝,“你觉得……我现在最该抓住的是什么?”她问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这不是她平时会问别人的问题,她总是自己思考,自己决断。但面对他,她突然想听听这个从更宏大、更残酷战场上归来的人的看法。
陆时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移动了一下拐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受伤的左腿更舒服些,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剥开迷雾的清晰:“你现在是多线作战。车间生产是正面主攻,必须拿下,没有退路。法律官司是侧翼防御,不能崩,崩了会影响士气和后方(供应链)。资本和市场,是预备队和纵深,决定了你能撑多久、走多远。”
他用军事术语来比喻,简单,直接,却异常精准地切中了永星当前局势的核心。
“所以,你不能平均用力。”他继续道,目光扫过林晚晚桌上摊开的那些文件,“主攻方向(生产线),资源要倾斜,指挥要前移,你要亲自盯死,秦工就是你的前线指挥官,他的要求,只要不是天塌下来,必须优先满足。侧翼防御(法律),交给专业的人(李律师),你定原则,给信任,但不要被具体细节牵扯太多精力,那是消耗战。预备队(资本和市场),要尽快形成战斗力,哪怕只是很小的战斗力,也能分担主攻压力,迷惑敌人(鑫材料),甚至……改变战场态势。”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林晚晚若有所思的脸:“你现在的问题,不是不知道哪条线重要,而是每条线都出了问题,都向你伸手要资源、要决策、要精力。你被拖住了。你需要一个清晰的‘作战序列’,排出优先级,然后,坚决执行。剩下的,交给时间,也交给……你信任的人。”
他说的“信任的人”,包括了秦工、林建国,甚至……也包括了刚刚离开的沈韬。
林晚晚的心像是被拨动了一下。这些道理她并非不懂,但在连日的高压和纷乱中,她确实有些迷失在具体事务里,像救火队员一样四处扑救,却忽略了整体战略的梳理和节奏的把握。陆时渊的话,像一把冷冽的军刀,劈开了她眼前的混沌。
“那……你觉得,现在的‘预备队’,哪个方向能最快形成战斗力?”她追问,开始真正将他的意见纳入决策参考。
“沈韬在推的那个‘快速工艺包’。”陆时渊毫不犹豫,“我听你刚才说,对方已经有意向,只是还在试探。这说明市场需求是真实的,我们的技术有吸引力。这种小规模、快反馈的‘接触战’,如果打好了,不仅能带来一点点现金流,更重要的是能提振内部信心,向资本证明我们的市场转化能力,甚至可能打乱对手(鑫材料)抹黑我们‘技术落后、经营不善’的节奏。”他顿了顿,“而且,这种从高端技术降维打击的思路,如果模式跑通,未来想象空间不小。值得投入精兵(沈韬、孙伟)去打开突破口。”
他的分析,与沈韬之前的策略不谋而合,但角度更加宏观,带着一种战场指挥官特有的果断和前瞻性。
林晚晚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桌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林建国。
“建国哥!”她立刻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林建国略带兴奋又有些疲惫的声音:“晚晚!找到了!跟秦工图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轴承,成色很不错,磨损在允许范围内!就是价格……比咱们预想的高了差不多三成,而且卖家要求现金交易,当场验货付款。”
找到了!林晚晚心中一喜,但随即被价格和付款方式泼了一盆冷水。三成的溢价,现金交易,这对永星现在的资金状况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能确定东西没问题吗?有没有其他选择?”她沉声问。
“我仔细看了,也用手电照着各个角度检查了,还让旁边一个懂行的老师傅帮着掌了眼,都说东西对路。其他家我也转了,要么型号不对,要么磨损太厉害,要么价格更离谱。就这家最合适。”林建国回答得很肯定,“卖家说东西紧俏,好几个问的,如果我们不要,他下午可能就卖给别人了。”
时间紧迫,机会稍纵即逝。林晚晚迅速权衡。秦工说过,这个备件关系到生产线能否稳定运行到宏科订单完成。如果因为省这笔钱而导致设备故障停机,损失将远超这几千块的溢价。现金交易虽然棘手,但林建国身上带着一部分备用金,加上她可以立刻让厂里财务想办法再凑一些,通过银行加急汇款或许能赶上。
“买!”她几乎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建国哥,东西一定要看好,确认无误再付钱。钱不够的部分,我马上让财务想办法给你汇过去,你给卖家说清楚,最迟今天下午到账。务必把东西安全地带回来!”
“明白!我这就去办!”林建国那边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
挂断电话,林晚晚立刻又拨通了财务室的电话,快速安排汇款事宜。放下电话,她才轻轻舒了口气,感觉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却代价不菲的任务。
陆时渊全程安静地听着,等她处理完,才开口道:“主攻方向的弹药,不能省。这笔钱,花得值。”
他的肯定,让林晚晚心中那点因为高价采购而产生的肉痛感,减轻了不少。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沈韬留下的那份“快速工艺包”方案上。刚才与陆时渊的交谈,让她对这份方案的重视程度又提升了一级。她快速浏览着上面的技术要点、服务内容和报价区间。
沈韬的方案做得很细致,不仅提供了优化后的c+配方胶水,还根据孙伟记录的“精仪面板厂”典型产品流程,给出了配套的简化版曝光、显影参数建议,甚至提出可以派孙伟进行不超过两次的现场工艺指导,确保效果。报价分为三档:单纯购买胶水(价格最高)、胶水+参数服务、以及胶水+参数+现场指导的“全包”方案(价格有优惠,旨在建立长期合作)。
思路清晰,服务意识强,抓住了中小客户既看重效果又怕麻烦、对服务敏感的心理。
林晚晚拿起笔,在“全包”方案的价格上做了个标记,稍微下调了一点,使之更具吸引力,同时在“现场指导”后面备注:“需严格控制成本与时间,仅限初期关键客户。”
她刚修改完,沈韬敲门后再次走了进来。这次他手里拿着手机,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公式化的笑意。
“林厂长,方总那边刚刚给了反馈。”沈韬的声音平稳,但林晚晚能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对上一阶段的报告评价很高,尤其认可团队在复杂局面下的应变能力和衍生应用展现出的技术迁移潜力。基于此,他决定提前释放部分后续支持——五万元额外借款,利率和条件与原协议一致,资金明天可以到共管账户。同时,他希望我们能尽快将‘快速工艺包’在至少一家客户处落地,形成可验证的案例。”
好消息!虽然只是五万,对于解决永星的整体资金困境杯水车薪,但这代表了方启明态度的进一步明确——他不仅没有退缩,还在加注!而且,他明确要求衍生应用尽快出成果,这与林晚晚和陆时渊刚刚的判断完全一致。
“太好了。”林晚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方总有没有其他指示?”
“他强调,这笔钱是支持,也是压力。希望看到更明确的市场验证信号。”沈韬推了推眼镜,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沉默的陆时渊,“另外,关于王老板那边,我五分钟前刚和他通过电话。他对‘全包’方案很感兴趣,尤其是现场指导部分,但他对价格还有疑虑,希望能再降五个点。我以需要请示为由,暂时拖住了。”
讨价还价,生意常态。但沈韬选择这个时候进来汇报,显然不只是为了说这件事。
林晚晚心中了然,将修改后的方案递给沈韬:“价格我微调了一下,这是底线。你告诉王老板,这是基于建立长期合作关系的诚意价,包含了我们核心的技术服务。如果他能接受,我们可以立刻安排孙伟过去做第一次工艺对接,并且……首批五十公斤胶水,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更优惠的体验价。”
她给出了一个组合拳:坚守“全包”方案的价格底线,但在首批采购量上给予优惠,并立刻跟进服务,用行动和诚意打动对方。
沈韬接过方案,快速看了一眼林晚晚的修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明白。我这就去回复他。”
沈韬再次离开后,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陆时渊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这个沈韬,很会把握时机。”
林晚晚看向他。
“方总刚传来利好消息,他就立刻跟进市场谈判,这是借势。”陆时渊分析道,“而且,他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汇报,一是展示他的效率和价值,二来……或许也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和决策能力。”
林晚晚默然。陆时渊的观察力,总是如此敏锐。沈韬的行为确实带着多重意味。但无论如何,他推进工作的效率和对时机的把握,对永星是有利的。
“只要目标一致,有些心思,可以容得下。”林晚晚缓缓说道,这也是她这段时间与沈韬打交道的心得。
陆时渊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拄着拐杖站起身:“我去仓库看看。顺便……跟厂里的老师傅们聊聊天。”
林晚晚知道,这是他开始履行他“战友”职责的方式。用他的眼睛和耳朵,去了解这个“战场”更真实的细节。
“好,小心你的腿。”她叮嘱道。
陆时渊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驱散了些许他脸上的苍白和疲惫,然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办公室。
林晚晚看着门被关上,重新坐回椅子。办公室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股沉静气息,让她纷乱的心绪也跟着沉淀下来。
主攻方向的弹药即将补充到位(轴承),侧翼防御有专业律师应对,预备队的进攻(衍生应用)得到了资本更明确的信号支持,并且即将发起一次关键性的“接触战”(与王老板的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