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比前几日更加明亮灼热,毫无遮拦地洒在永星厂的水泥地上,蒸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热浪。昨夜的狂欢与泪水似乎都被这炽烈的光线蒸发殆尽,只留下更加务实、甚至有些肃杀的氛围。
上午九点,会议室。长条桌两边坐满了人。一边是林晚晚、秦工、赵师傅、苏州师傅、林建国,代表着永星原有的核心决策层。另一边,是沈韬,以及被他临时要求列席的周晓梅和孙伟——衍生应用项目的成员。
泾渭分明,又因为共同的目标被强行糅合在一起。
林晚晚坐在主位,脸上看不出昨夜情绪的痕迹,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冷静的锐利。她面前摊开着沈韬昨夜准备的物料清单、生产计划和会议议程。
“各位,”林晚晚开口,声音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宏科五百片试产样品,十五天交付。这是我们永星电子生死存亡的一战,也是证明我们技术实力和价值的关键一役。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秦工,设备最终调校和工艺固化,由您全权负责。需要任何资源支持,直接提。赵师傅、苏师傅,全力配合秦工。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参数、每一次异常,必须记录在案,随时可查。”
秦工点了点头,花白的眉毛下眼神沉静:“设备状态现在基本稳定,但连续高负荷运行十五天,对老机器是巨大考验。我会制定详细的预防性维护计划,关键备件需要提前准备。”
“好,清单交给建国哥,优先采购。”林晚晚转向林建国,“建国哥,你统筹所有生产物料采购、仓储、配送,协调生产班组,确保流程顺畅,不断料、不待工。同时,质量检验流程要立刻规范起来,抽检比例提高,不合格品坚决隔离、追溯原因。”
“明白!”林建国挺直腰板,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
“沈先生,”林晚晚的目光落到沈韬身上,“你负责整体项目进度跟踪、风险预警,以及衍生应用项目的推进。每日下午五点,我要看到包括生产进度、物料消耗、质量数据、衍生项目进展在内的综合简报。重大问题,随时沟通。”
她将沈韬定位为“项目跟踪者”和“衍生项目负责人”,既利用了他的专业能力,又明确了他的职权范围——核心生产决策,仍然在以秦工和她为首的原有体系内。
沈韬对此似乎并无异议,平静地应下:“好的,林厂长。简报模板我已经初步设计,会后可以确认。衍生应用的小试,计划今天下午两点开始,初步验证快速工艺优化方案的可行性,预计需要四个小时,不会占用主生产线资源。”
“可以。”林晚晚点头,又看向略显紧张的周晓梅和孙伟,“晓梅,孙伟,你们跟着沈先生好好学,认真做。这不仅是厂里的新项目,也是你们个人成长的机会。所有实验数据、物料领用、过程记录,必须清晰、准确、可追溯。”
“是,林厂长!”周晓梅和孙伟连忙应声,眼神里充满了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忐忑。
会议高效地进行着,每个环节都被反复推敲,潜在的问题被一一提出,讨论,分配解决方案。沈韬展现出了极强的逻辑梳理和规划能力,提出的许多细节问题(如物料安全库存设定、异常情况上报流程、关键工艺参数的监控频率等)都切中要害,连秦工都时不时投去审视中带着一丝认可的目光。
林晚晚一边主持会议,一边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沈韬与秦工就某个工艺监控点的设置进行简短而专业的交流;看到林建国努力理解并记录沈韬提出的那些现代项目管理术语;也看到周晓梅和孙伟全神贯注地聆听,仿佛海绵吸收水分。
这个团队,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融合。原有的经验与厚重,外来的专业与锐利,还有新生力量的懵懂与冲劲。而她,是那个必须把握好融合火候与方向的人。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每个人都拿到了清晰的任务清单和时间表。气氛虽然凝重,但目标明确,行动路径清晰。
散会后,林晚晚叫住了沈韬。
“沈先生,简报模板我看一下。”林晚晚接过沈韬递过来的几张纸,上面用清晰的表格和图表,划分了生产、物料、质量、衍生项目等模块,还设计了简单的红黄绿状态标识和问题跟踪栏。
非常专业,甚至有些超出永星目前的管理水平。
“模板很好,就用这个。”林晚晚肯定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数据填报和核实,必须经过秦工、建国哥和相关环节负责人的确认。我不希望出现因为沟通不畅或理解偏差导致的数据失真。”
她在强调流程的同时,也再次明确了数据源头和审核权的归属。
沈韬推了推眼镜:“明白。我会与秦工和林副厂长充分沟通,确保数据准确反映实际情况。”
林晚晚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她能感觉到沈韬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些探究,也有些别的什么,她分辨不清,也不想去深究。
下午,车间主生产线全速运转起来。机器的低鸣声比以往更加沉稳有力,仿佛也知晓肩上的重任。秦工像一尊石雕般坐在控制台前,苏州师傅紧盯着屏幕上的参数曲线,赵师傅带着工人熟练地操作着各个工序。林建国穿梭在车间和仓库之间,协调着物料流转。
而在车间角落那个临时辟出的“试验田”里,另一场无声的“战役”也打响了。
沈韬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戴上了防护眼镜和手套。他站在试验台前,面前摆放着几份按照不同比例称量好的基础原料,还有一个小型的加热搅拌装置和几个表面皿。
“孙伟,记录:实验编号ys-dy-001,目的:验证快速曝光工艺优化方案a。”沈韬的声音不高,但条理极其清晰,“基础配方按第三版,固化剂比例下调百分之五,增感剂增加百分之三。晓梅,准备计时器和曝光灯。”
周晓梅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仪器。孙伟则飞快地在实验记录本上记录着。
沈韬开始操作,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预设的程序进行。加热温度、搅拌速度和时间、混合后的静置时间……都被严格控制并记录。
林晚晚在忙碌的车间主区巡视了一圈后,不知不觉走到了试验田附近。她没有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沈韬正俯身,用一根细玻璃棒蘸取少量调制好的感光胶,在一块干净的玻璃片上涂布。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手中的不是普通的化学试剂,而是某种精密的艺术品。那种全身心投入的状态,与他在会议室里的冷静理性,又有所不同。
周晓梅和孙伟围在他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学习着。
这一刻,沈韬身上那种“观察员”、“资本代表”的标签似乎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实践者和指导者。
林晚晚心中微动。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清沈韬。他像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精明的商人、专业的顾问、严谨的技术员、甚至……此刻看起来,有点像一位耐心的师长。
他到底想从永星得到什么?仅仅是完成方启明交代的任务,确保投资安全?还是有更深层次的个人诉求?
她不知道答案。但至少目前,他展现出的专业和务实,对永星是有益的。
她没有打扰他们,悄悄转身离开。
傍晚时分,生产简报第一次呈现在林晚晚桌上。数据详实,进展顺利,第一天生产了三十五片样品,抽检全部合格。物料消耗与计划基本吻合。沈韬在简报末尾用红笔标注:设备连续运行六小时后,x轴驱动电机温升略高于常态,已提醒秦工关注,建议明日安排中途短暂停机检查。
问题预警很及时。林晚晚立刻给车间打电话,秦工确认了温升情况,表示已调整了部分运行参数,并安排了夜班人员重点监控。
衍生应用项目的简报附在后面:第一次小试完成,快速工艺优化方案a初步验证,显影时间缩短了约18,但边缘锐度有轻微损失。沈韬的分析是:牺牲少量边缘质量换取效率提升,对部分低端应用市场可能有吸引力,但需进一步优化配方,寻找平衡点。建议进行方案b和c的对照实验。
有进展,有分析,有下一步计划。非常清晰。
林晚晚合上简报,走到窗边。夕阳西下,给厂区镀上一层暖金色。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声隐隐传来。试验田那边已经安静下来,沈韬他们应该已经结束工作。
主战场与试验田,两条看似平行的轨道,在永星厂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同步向前延伸。一条承载着当下的生死,一条探索着未来的可能。而她,站在这个交汇点上,必须确保它们不会互相干扰,甚至能够彼此借力。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林建国发来的短信:“晚晚,打听过了,陆营长确实在军区总院,情况稳定,还在观察期,具体病房和联系方式暂时不方便透露。阿姨那边情况稳定,费用已交。小供应商联系了几家,有一家表示有兴趣,但要看我们样品。”
信息简短,却让她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
稳定就好。只要人还在,希望就还在。
她回复:“辛苦了,建国哥。明天继续。”
放下手机,她看着窗外逐渐浓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