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光未明。林晚晚在行军床上辗转醒来,不是被闹钟叫醒,而是被胃部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唤醒。她摸索着从抽屉里找出铝箔纸包着的胃药,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药效发挥需要时间,她蜷缩着,忍受着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
疼痛稍缓,她便挣扎着起身。冷水扑面,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彻底驱散了残存的睡意。镜中的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底的乌青像是用墨汁晕染过,只有那眼神,依旧亮得灼人,带着一夜未眠的血丝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今天,是与方启明会面的日子。也是法律反击函件正式发出的日子。更是秦工他们等待关键部件、准备进行“机械缓冲”方案最后组装调试的日子。
三线作战,箭在弦上。
她坐到办公桌前,摊开昨夜准备到半夜的材料。专利证书复印件、宏科技术验证意见摘要、秦工手绘的设备修复原理简图及最新进展说明(隐去了具体困难和未验证部分)、还有针对鑫材料问题整理的证据要点(不涉及核心证据内容)。每一份材料她都反复检查,确保既能展示价值与进展,又不泄露过多关键细节和致命弱点。最后,她起草了一份极其简练的《定向过桥资金合作意向要点》,明确列出了资金需求(五十万)、用途(设备修复与试产原材料)、期限(三个月)、利率范围(可议)、还款保障(宏科订单\/专利质押融资)、投资方权益限制(纯财务、保密、不参与经营)以及她个人无限连带担保的承诺。
将这些材料整齐地装进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档案袋。朴素,但内容足够重磅。
七点,林建国敲门进来,手里端着食堂打来的稀饭和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晚晚,先吃点东西。范师傅那边的零件,昨晚都安全取回来了,秦工他们连夜检查了,说基本符合要求,有两个小地方需要稍微处理一下,赵师傅正在弄。”
好消息。林晚晚点点头,强迫自己喝了几口稀粥,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稍微缓解了不适。“律师函呢?李律师那边确认发出了吗?”
“确认了。昨天下午下班前,事务所派专人分别送往鑫材料和宏科深圳办,挂号信也同时寄出了。按照时间,鑫材料那边今天上午应该就能收到。”林建国顿了顿,“另外,给经侦的补充报案材料,我也按照李律师的要求整理好送过去了。”
“好。”林晚晚放下勺子,“厂里今天你多费心。尤其注意,鑫材料收到函件后可能有的反应。他们昨天吃了瘪,今天又被将一军,不会善罢甘休。”
“我明白。你放心去。”林建国看着她苍白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重重说了句,“小心。”
上午,林晚晚没有离开办公室。她需要最后梳理一遍与方启明可能的面谈策略,预测对方的反应和问题。她模拟了各种场景,从最顺利到最糟糕。她知道,面对方启明这样的老狐狸,任何侥幸心理都是致命的。她必须展现出绝对的价值、清晰的路径、破釜沉舟的决心,以及……对风险冷酷而理性的认知。
中午,她毫无胃口,只喝了半杯水。对着办公室里一块模糊的玻璃窗整理了一下仪容,白衬衫,深色长裤,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疲惫的额头。她要展示的是干练、坚韧和可信,而非女性的柔弱。
下午两点,她背上那个装着全部希望的档案袋,走出永星厂。方启明给的地址在福田区新近开发的一栋高档写字楼,与永星厂所在的陈旧工业区仿佛是两个世界。
出租车在略显拥堵的街道上穿行。林晚晚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高楼大厦与低矮厂房交错,穿着时髦的行人与踩着三轮车的民工并行,这个城市充满了割裂感与无限可能。她即将踏进的,是那个光鲜、冷酷、充满资本算计的世界。
两点五十五分,她站在了“启明资本”所在的写字楼下。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气派非凡。电梯平稳上行,抵达十八楼。前台是一位妆容精致、笑容标准的年轻女孩,核对了林晚晚的姓名和预约后,引她来到一间会议室。
“方总正在接一个国际长途,请您稍等片刻。”前台女孩奉上一杯温水,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会议室不大,但装修极具现代感,深色的木质会议桌,线条简洁的皮椅,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的现代画。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部分市景。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冷静、高效和不容置疑的实力。
林晚晚没有坐下,而是走到窗边,静静看着下方如蚁群般流动的车流人群。等待,也是一种心理较量。她不能显得焦躁。
约莫过了十分钟,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约莫五十岁上下,身高不算很高,但身姿挺拔。穿着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服,没打领带,里面是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头发梳理得整齐,鬓角有些许灰白,面容瘦削,鼻梁高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并不算大,但眼神极其锐利明亮,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本质。他步伐沉稳,手里只拿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笔。
没有任何随从,没有刻意的气势压迫,但当他目光扫过来时,林晚晚依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那是久经商场、见识过无数风浪、掌握着巨大资源的人所特有的气场。
“林厂长,久等。坐。”方启明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低沉略带沙哑,没有什么寒暄,直接走向主位坐下。
林晚晚在他对面坐下,将档案袋放在桌上。“方总,您好。感谢您拨冗见面。”
方启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档案袋上,开门见山:“你的三分钟电话让我感兴趣。现在,你有二十分钟,让我看到值得投资的东西。”他看了一眼腕上款式简约却质感十足的手表,“开始吧。”
林晚晚深吸一口气,打开档案袋,将材料一份份取出,按顺序摆开,同时开始陈述。她的语速比电话里更从容一些,但依旧条理分明,重点突出。
“第一,技术价值与市场验证。”她先推出专利证书和宏科文件,“这是我们独家研发的第八号方案核心专利,解决的是多层精密电路板层间互联的可靠性世界性难题。宏科的技术验证意见,虽未承诺订单,但明确认可了该技术的独特性和在其高端产品线上的应用潜力。这是基本盘。”
方启明拿起专利证书复印件看了看,又扫了一眼宏科的文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手指在“宏科”的logo上轻轻点了一下。
“第二,当前进展与核心障碍。”林晚晚推出秦工的修复原理简图和进展说明,“核心生产设备遭人为破坏,我们聘请了原总装研究所高级工程师秦卫东师傅主持修复。目前已攻克最核心的控制系统替代难题,进入最后攻坚阶段——解决因设备老旧导致的局部机械磨损干扰。计了独创的‘软件补偿+主动机械缓冲’方案,关键部件已到位,今天开始最后组装调试。技术路径清晰,执行人是国内顶尖专家。”
方启明仔细看了那份手绘的简图,目光在秦卫东的签名上停留了一瞬,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边缘敲了敲。
“第三,法律风险排除。”林晚晚将证据要点摘要推过去,“前高管与供应商鑫材料涉嫌勾结,套取公司资金,我们已掌握关键证据。昨天,我方律师已正式发出反击函,直指其涉嫌欺诈,并同步向经侦部门补充报案。此举意在迅速切割风险源,扫清法律障碍,同时也为追回部分资金提供了可能。”
这一次,方启明拿起那份证据要点,看得时间稍长一些,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第四,资金需求与保障。”林晚晚最后拿出那份《意向要点》,声音更加清晰坚定,“基于以上,我们目前唯一的瓶颈是短期流动资金。需求五十万,专项用于设备最后修复调试及试产原材料预备。期限三个月。还款来源双重保障:一是宏科试产成功后的正式订单预付款;二是同步推进的专利质押银行贷款。我们接受资金定向监管。为表诚意与决心,我个人愿意签署无限连带责任担保。投资方仅为财务投资,不介入经营,技术保密协议必须最严密。”
陈述完毕,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微的嗡鸣。
方启明没有立刻说话。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林晚晚脸上和她面前的材料上来回扫视。那目光并不凶厉,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称量灵魂重量的审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林晚晚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她迎着对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也没有补充任何多余的话。该说的已经说完,剩下的,是对方的判断。
大约过了一分钟,方启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问题更加刁钻具体:
“秦工的方案,成功率你评估有多少?如果失败,有没有备用方案?时间窗口还剩多久?”
“宏科的试产,具体考核标准是什么?良品率要求多少?以你们设备目前即使修复后的状态,达标的把握有多大?”
“你掌握的证据,足够将鑫材料彻底钉死,还是只能作为谈判筹码?追回资金的可能性及时效?”
“专利质押融资,对接的是哪家银行?目前进展到什么阶段?评估价值大概在什么区间?”
“五十万,三个月的资金使用计划,明细列出来。如果中途出现意外,比如原材料涨价、调试出现新问题,超支部分如何解决?”
“你个人的无限连带担保,以你目前的个人资产,实际覆盖能力是多少?这更多是一种姿态,还是真有约束力?”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切中要害,显示对方在极短时间内已完全消化了她的陈述,并迅速找到了所有可能的风险点和模糊地带。这是一个极其可怕、思维缜密、对技术和商业都有深刻理解的对手。
林晚晚没有慌乱,反而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刺激。她逐一回答,尽可能客观,不回避困难,但也强调解决方案和积极因素。关于秦工方案的成功率,她坦言“秦工预估在七成左右,无备用方案,时间窗口仅剩十天”;关于宏科举证标准,她给出了具体数值,并承认“以修复后的设备性能,达到最佳良品率有挑战,但达到通过试产的最低标准,我们有信心”;关于证据,她明确表示“足以追究对方刑事责任,追回资金需看案件侦办速度”;关于专利质押,她提到了郑怀远的引荐和华商银行科技支行,坦言“评估尚未开始,但宏科的认可是重要价值参考”;关于资金计划,她当场在纸上列出了大致分配;关于个人担保,她坦诚目前个人资产近乎为零,但“担保的意义在于绑定我个人与项目的终极命运,展现决绝态度”。
她的回答,有数据,有分析,有自信,也有对风险的清醒认知。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有妄自菲薄。
方启明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两个关键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二十分钟很快过去。
方启明合上笔记本,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到了。”
林晚晚的心提了起来。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方启明看着她,目光深沉:“林厂长,你很坦诚,准备得也很充分。项目有技术亮点,有市场接口,核心团队(秦工)有分量,法律风险在主动排除。这些都是加分项。”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峻:“但是,风险极高!技术修复存在不确定性,试产存在不确定性,法律战结果存在不确定性,银行融资存在不确定性。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五十万都可能打水漂。而你个人的担保,在真正的风险面前,几乎形同虚设。”
林晚晚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方启明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上,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林晚晚,“如果启明资本决定投,条件会非常苛刻。”
“第一,资金不是五十万,而是三十万。期限不是三个月,而是两个月。月息不是普通商贷利率,而是百分之五。利随本清。”
百分之五月息!两个月复利下来,接近本金的百分之十!这简直是高利贷!
“第二,资金必须进入共管账户,每一笔支出需你我双方共同签字。我会派一名财务人员进驻永星,监督资金使用和试产成本核算。”
“第三,以永星电子该项专利技术的未来五年内、扣除成本后净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作为此次融资的额外回报。无论后续专利是授权、转让还是自行生产获利,此条款永久有效。”
“第四,签署最严密的对赌协议。如果两个月内,宏科试产未能通过,或者专利质押融资未能到位,永星电子需无条件将该项专利技术的所有权,以一元人民币的价格,转让给启明资本指定方。你的个人无限连带责任担保同步生效。”
“第五,此次融资及协议内容,对外严格保密。”
条件何止是苛刻,简直是赤裸裸的掠夺!尤其是第四条对赌,几乎是要在永星最脆弱的时候,夺走其最核心的资产!而高额利息和利润分成,更是雪上加霜。
林晚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冰凉。她料到了条件会严苛,但没料到会严苛到如此地步!这已经不是投资,更像是趁火打劫,或者……一场豪赌,赌她两个月内必败无疑,从而以极低代价吞掉专利!
晨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落在方启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中,如同他提出的条件,带着诱人的生机,也藏着噬骨的寒意。
林晚晚看着他,看着这个在资本世界里游刃有余的猎手。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回答,将决定永星和自己的命运。
接受,等于饮鸩止渴,可能赢得喘息之机,却也背负上可能万劫不复的枷锁。
拒绝,可能立刻失去这唯一的“机会”,技术攻坚因资金断链而失败,一切归零。
会议室里,空气凝固。窗外的城市喧嚣被隔绝,只剩下无声的较量,在两个同样执着、同样敢于冒险的灵魂之间展开。
林晚晚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干涩,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