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显得有些晦暗。林晚晚没有开主灯,只点亮了办公桌上一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笼住桌面,也将她和郑怀远隔在光暗之间。空气中飘浮着微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纸张和冷茶的清苦气味。
郑怀远在客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不失端正。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略显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办公室——墙上褪色的生产流程图,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图纸,墙角行军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被,以及林晚晚面前那份明显是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味的简要材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晚晚脸上,没有审视,更像是一种不带情绪的观察。“林厂长,情况我已经大致听老朋友提过一些。”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切入正题的干脆,“技术攻坚,设备意外,资金断裂,内外交困。很经典的创业企业困境,但……似乎格外惨烈一些。”
林晚晚将那份材料轻轻推到他面前。“郑先生,这是永星电子目前情况的简要说明,以及我们基于核心技术寻求资金支持的初步构想。更详细的专利文件、技术验证报告、以及宏科的合作意向文件,可以随时提供。”
郑怀远拿起材料,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先看了看首页的关键摘要。“第八号方案……图案化梯度过渡层……宏科小批量试产资格……”他低声念出几个关键词,然后才翻开内页,看得不快,但极为专注。他的手指偶尔在某个数据或条款上停留片刻,眼神沉静,看不出喜怒。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间方向机器低沉的试运行嗡鸣。那声音断续而虚弱,像垂危病人的脉搏。
林晚晚静静地等待着。胃部的绞痛和极度的疲惫让她后背渗出冷汗,但她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胸腔。所有的希望,仿佛都悬在眼前这位陌生男士接下来的话语中。
大约过了十分钟,郑怀远合上了材料。他抬起头,看向林晚晚,眼神里多了一些更深的东西,像是评估,又像是某种权衡。
“材料很清晰,困境也很清晰。”他缓缓说道,手指在材料封面上轻轻敲击,“技术有亮点,市场有机会,但节点卡得非常死。两周内要完成五百片高良品率试产样品,而你们的核心设备瘫痪,依靠应急维修和手工修补。资金链彻底断裂,账户冻结,还有内部管理纠纷和外部不当竞争的阴影。”他顿了顿,“坦白说,林厂长,以银行常规风险审批的标准,你们目前的情况,几乎是教科书式的‘拒绝案例’。”
他的话像冰水,泼在林晚晚心头。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所以我们寻求的,也不是常规的银行贷款。”
“知识产权质押融资,”郑怀远接上她的话,“本身就是在常规之外开辟的特别通道,针对的就是你们这种有技术、缺抵押物的科技型企业。但即便是特别通道,也有它的风控底线。”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了些,“你们专利的价值,需要权威、客观的评估。你们当前经营危机的‘暂时性’和‘可解决性’,需要强有力的证明。最重要的是,这笔钱借出去,银行需要看到明确、可靠、足以覆盖本息的还款来源。你们的试产订单,是唯一可能的来源,但它本身,也充满了不确定性。”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没有任何敷衍或安慰。林晚晚知道,这才是真正专业的、可能带来转机的对话。
“关于专利价值,”林晚晚开口,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但条理清晰,“我们正在联系有资质的评估机构。同时,宏科的试产邀请本身,就是对其技术应用价值的市场认可。如果郑先生或银行方面需要,我们可以申请宏科方面提供一份关于该技术在其项目中重要性及合作前景的说明。至于经营危机的‘暂时性’和‘可解决性’……”她顿了顿,“核心设备的应急维修,目前正在由原总装研究所退休高级工程师秦卫东老师傅主持,已有初步进展。税务部门对不实举报的初步核查结论,可以证明我们在合法合规经营。内部管理问题,主要责任人已离开,我们正在清理整顿。这些,都可以提供相应的记录或证明文件。”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郑怀远的反应。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关于还款来源,”林晚晚深吸一口气,这是最关键也最难的部分,“宏科的试产订单,预付款比例不高,但一旦试产通过,后续正式订单的金额和持续性都很有保障。这是最直接的现金流。此外,基于这项新技术,我们已经规划了衍生产品线,面向更广阔的中端市场,可以作为第二还款来源。当然,这些都需要时间。”她直视着郑怀远,“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笔能够支撑设备最终修复、试产原材料采购、以及维持最基本运营到试产完成、拿到下一阶段款项的‘过桥资金’。金额可能不大,但时效要求极高。我们可以接受更高的利率,更严格的资金监管,甚至……可以将专利的未来部分收益权,作为附加保障。”
她已经将底线和盘托出,没有保留。姿态放到了最低,但诉求清晰明确。
郑怀远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窗外的机器嗡鸣声不知何时停了,车间方向传来隐约的人声和工具碰撞声,似乎调试遇到了新的问题。这短暂的寂静,让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郑怀远才重新开口,语气比刚才更加深沉:“林厂长,你很坦诚,也很清醒。困境看得明白,路子也找得准。秦工的名头,在特定圈子里是有分量的。税务那边的初步结论,也是个积极信号。”他话锋一转,“但是,银行是经营风险的机构,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风险投资。你们现在的情况,就像一辆抛锚在荒野、油箱见底、还被人砸了窗户的赛车,车手技术再好,看到了终点线,银行也很难直接把油加给你,因为风险太高,不确定你能不能真的跑到终点,或者中途会不会彻底散架。”
比喻残酷而形象。林晚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不过,”郑怀远话锋再次转折,这一次,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我那个老朋友,很少开口托我办事。他看人,一向很准。他既然让我来,说明他认为,你这辆车,或许值得赌一把。”
希望的火苗,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猛地窜动了一下。
“郑先生,您的意思是……”林晚晚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个人,或者说,以我在这个行业里积累的一些经验和人脉,可以帮你们做几件事。”郑怀远的声音恢复了平缓,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第一,引荐真正权威、高效且费用相对合理的专利评估机构,加快评估进程,并确保评估报告的质量和说服力。第二,以非官方身份,与华商银行科技支行负责此类创新业务的副行长进行一次前期沟通,将你们的情况、秦工的参与、技术的独特性以及你们提出的‘定向过桥+专利质押+严监管’方案,做一个详细的铺垫和说明,探探口风,争取一个非正式的、深入洽谈的机会。第三,如果设备维修最终成功,试产启动,我可以帮助介绍一两家专注于早期科技企业的供应链金融服务商,为你们的原材料采购提供短期的赊销或保理支持,缓解现金支付压力。”
他没有承诺贷款一定能成,也没有提供直接的资金。他提供的,是三条可能缩短进程、降低障碍、增加成功概率的“通道”。是真正的“助攻”,而非“主攻”。
但这对于此刻的林晚晚和永星厂来说,已是雪中送炭,甚至是绝境逢生!
“郑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林晚晚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
郑怀远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先别谢。我做的这些,只是增加了可能性。最终成败,关键还在你们自己。设备能不能真的修好?试产能不能按时按质完成?内部能不能稳住?这些,银行和任何投资方都会盯着。”他看着林晚晚,目光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长辈的告诫,“林厂长,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这条路,就算有了这些助力,也绝不会轻松。甚至可能,会更难。因为一旦启动了这条融资路径,你们将置于更严格的审视和更高的期望之下,任何一点闪失,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和未来的机会,一起葬送。”
他的话,像警钟,敲散了林晚晚心中刚刚升起的、不切实际的喜悦。是的,机会的背后,是更大的责任和风险。郑怀远打开的“通道”,不是平坦大道,而是更险峻的山路,需要她以更坚韧的意志和更精准的步伐去攀登。
“我明白。”林晚晚重新坐直,眼神恢复了清明和坚定,“无论多难,我们都会走下去。永星厂没有退路,我也没有。”
郑怀远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好。评估机构的信息和联系方式,我稍后发给你。银行那边,我今晚会先通个电话。你们这边,尽快把秦工那边的维修进展、以及清理内部问题后的情况,整理一个更正式的简报给我。记住,材料要客观,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困难和风险不要隐瞒。有时候,坦诚反而更能赢得信任。”
“明白!”林晚晚重重点头。
郑怀远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包。“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林厂长,保重。有什么进展,随时联系。”他伸出手。
林晚晚再次与他握手,这一次,她能感觉到对方手掌传递来的,不仅仅是一丝温度,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支持。
送走郑怀远,办公室重新归于寂静。窗外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一些,光斑在地板上拉长。
林晚晚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方才的对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希望与压力并存,机遇与风险共生。深潭之中,终于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微澜。但这微澜,是引向活水的涟漪,还是加速沉没的漩涡?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车间的内线。
接电话的是赵师傅,声音疲惫不堪,还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林厂长,秦工说机械磨损点的软件补偿参数调了十几版了,效果都不理想!要么补偿不够,过那个点还是有轻微卡顿;要么补偿过头,导致运动轨迹在其他地方出现不该有的波动!而且……试印了几片,图案在那个对应区域,线条明显变粗或断开!秦工脸色很不好,他的腰……”
林晚晚的心一紧。新的技术难题,比预想的更顽固。而秦工的身体,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告诉秦工,先休息半小时,必须休息!你们也轮流休息!我马上过去。”她放下电话,看了一眼桌上郑怀远留下的那杯未动的、早已冷透的茶,又看了看窗外车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