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服过载的警报灯还在急促闪烁,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嘲弄着刚刚燃起的希望。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机器断电后冷却风扇逐渐停转的嗡鸣余音。汗水顺着赵师傅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秦工缓缓直起身,左手无意识地按在右侧腰肋处,眉头紧锁,不是因为技术难题,而是旧伤在长时间弯腰和高度紧张后,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目光锐利地扫过示波器屏幕上捕捉到的异常波形,又看向那处飞线密集、如同微型丛林般的实验板区域。
“不是电源模块的问题。”他开口,声音因为疼痛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电压跌落是结果,不是原因。问题出在我们绕过的电流环检测上。原机通过专用芯片实时监测伺服电机电流,进行动态补偿。我们跳过了它,驱动板接收不到正确的反馈,输出扭矩不稳定,遇到轻微阻力就触发保护。”
他指向实验板上一处用绿色飞线连接的接口:“这里,我们直接给了驱动板一个固定的‘伪反馈’信号。现在看来,这个信号太‘假’了,骗不过精密的驱动系统。需要更复杂的模拟,或者……找到另一种方式,让驱动板‘相信’一切正常。”
苏州师傅抹了把脸,疲惫中带着不甘:“秦工,能不能从其他报废的国产伺服驱动器上拆个电流检测模块过来,改造一下接上?虽然精度差点,但或许能糊弄过去?”
秦工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接口协议、信号电平、响应速度……匹配起来比重新设计一个还难。时间不够。”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台静默的机器,又看了看实验板上那密密麻麻的连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近乎偏执的光芒,“改软件。”
“改软件?”赵师傅愕然。
“既然硬件上无法提供真实的电流反馈,那就修改驱动板的控制参数,降低它的‘敏感度’,让它不那么容易触发过载保护。同时,在监控程序里加入简单的算法,根据编码器反馈的位置和速度,反向推算出大致的负载情况,动态调整我们发送给驱动板的‘伪反馈’信号,让它看起来更‘合理’一些。”秦工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这是用软件的‘欺骗’和‘补偿’,去填补硬件的‘缺失’。风险很大,一旦算法有偏差或者负载突变,可能导致电机失步、损坏,甚至机械冲击。”
这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而且钢丝还在随风摇晃。
林晚晚站在人群外,听着秦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她知道,这可能是唯一能在有限时间内,让这台“拼凑”起来的机器勉强运转的办法。代价是性能的进一步牺牲和可靠性的巨大不确定性。
“秦工,按照这个思路,成功概率有多少?需要多久?”她问,声音平稳。
秦工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概率,只是说:“我需要安静,需要那台能运行老版本c语言和汇编的电脑,需要驱动板的详细技术手册(如果还能找到的话),需要不受打扰的四到六个小时。另外,”他指了指自己的腰,“帮我找把硬点的椅子,再弄点浓茶和止疼片。”
他需要时间,也需要对抗身体的痛苦。他没有提概率,但行动本身已经说明了决心。
林晚晚立刻转身去安排。硬椅子、浓茶、厂里医务室找来的止疼片很快送到。赵师傅和苏州师傅则开始翻箱倒柜,寻找那本可能早已蒙尘的伺服驱动板技术手册。
秦工吞下药片,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仿佛疼痛只是微不足道的干扰。他打开那台老旧的电脑,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映着他专注而略显苍白的脸。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屏幕上开始滚动一行行复杂难懂的代码和十六进制数字。
车间里再次陷入一种奇特的静谧,只有键盘声、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光柱中尘埃飞舞,时间在紧绷的空气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林晚晚没有离开。她坐在不远处的工具箱上,背靠着冰冷的柜门,目光时而落在秦工挺直的背影上,时而望向窗外明净却遥远的天空。身体和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胃部的抽痛提醒着她又是一天几乎水米未进。但她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再睁开时,听到的是彻底的坏消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林建国发来的短信:“晚晚,王经理经手的所有采购合同和付款记录初步清理完毕,发现三笔可疑的预付款,合计约八万元,供应商都是新注册的空壳公司,货品描述模糊。已报警并整理材料。另外,鑫材料那边发来正式催款函,措辞严厉,威胁要起诉并曝光我们‘恶意拖欠’。”
内患未除,外敌紧逼。八万元的漏洞,对于现在的永星厂是雪上加霜。鑫材料的威胁更是毒辣,一旦被贴上“恶意拖欠”的标签,在本就脆弱的供应链和银行信用面前,将是致命打击。
林晚晚回复:“报警材料保存好,配合调查。鑫材料的函件收下,不予回复,但记录在案。继续稳住其他供应商和客户。”
刚放下手机,又一个电话进来,是华商银行科技支行的一位业务经理,语气冷淡而公式化:“林厂长,关于贵行知识产权质押融资的咨询,我们初步评估后认为,贵厂专利尚在公示期,价值存在不确定性;且企业经营面临多重风险(提及账户冻结和税务调查),目前不符合我行试点贷款的基本准入条件。抱歉。”
冰冷的拒绝,甚至没有给她进一步解释或争取的机会。最后一条相对正规的融资渠道,也被无情斩断。
黑暗,仿佛更加浓重了。资金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永星厂的咽喉,也扼住了林晚晚的呼吸。
她靠在工具箱上,闭上眼睛,让那瞬间涌上的窒息感和眩晕慢慢过去。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键盘声停了下来。秦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的车间里格外清晰。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
“改好了。”他只说了三个字,然后看向赵师傅,“上电,重新测试。从最低速空载循环开始,逐步增加模拟负载。”
赵师傅和苏州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期待。他们按照秦工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将修改后的监控程序烧录进实验板的存储器,然后重新连接机器,接通电源。
机器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控制面板上,代表伺服使能的绿色指示灯亮起。
秦工坐在电脑前,眼睛紧盯着屏幕上的调试信息和旁边的示波器。他缓慢地通过键盘发送移动指令。
x轴,移动10毫米,平稳。
y轴,移动10毫米,平稳。
低速空载往复循环,开始。
印刷头缓慢而稳定地来回移动,虽然速度很慢,但之前那种刺耳的摩擦声和过载警报没有再出现。示波器上,代表“伪反馈”信号的波形,随着移动节奏发生着规律的变化。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机器持续运行着。
秦工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现在,尝试加载最轻的、没有图案的空白网版。”
这是一个关键测试,模拟最基础的印刷压力。
网版气缸动作,空白网版压下。机器运行速度被秦工调到极低。印刷头移动时,能听到极其轻微的、均匀的摩擦声,这是网版与承印台接触的正常声音。伺服驱动的电流显示有轻微波动,但始终保持在安全阈值内,过载灯没有再亮。
“加载成功。”苏州师傅低声汇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秦工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毫米。“保持这个状态,运行一个小时,记录所有参数变化。重点监测驱动板温度和那个‘伪反馈’信号的稳定性。”
希望,如同巨石下挣扎萌发的草芽,虽然微弱,却坚韧地探出了头。
林晚晚站起身,走到秦工身边,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她看不太懂却象征着生机的数据。“秦工,谢谢您。”她郑重地说道。
秦工摆了摆手,目光没有离开屏幕:“还早。这只是最基本的动作。要真正印刷图案,涉及更复杂的压力控制、速度曲线、刮刀动作协同……每一项都可能触发新的问题。而且,”他指了指实验板,“这套‘欺骗’系统很脆弱,任何外部干扰或内部元件老化,都可能让它失灵。”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但林晚晚却从中听到了更重要的信息:路,还在,虽然荆棘密布。
“只要还能往前走,我们就不怕问题。”林晚晚看着那台缓慢但持续运行的机器,眼底重新燃起火焰。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深圳。
她走到车间外接起。
“请问是永星电子林晚晚厂长吗?”一个温和而不失干练的男声传来。
“我是。您是哪位?”
“我姓郑,郑怀远。在深圳金融系统工作。受一位老朋友所托,了解一下贵厂目前遇到的一些特殊情况,尤其是关于技术价值确认和紧急资金需求方面。”对方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方便的话,我想今天下午过来拜访一下,有些细节需要当面沟通。”
姓郑?金融系统?受老朋友所托?
林晚晚的心猛地一跳。陆时渊说过,“给我两个小时”。现在,时间刚刚过去。
微光,在至暗时刻,终于开始倔强地燎原。
她握紧手机,声音清晰而坚定:“郑先生,您好。随时欢迎。地址我稍后发给您。”
挂断电话,她抬头望向车间内。昏暗的光线下,那台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缓慢地运行着,像一个重伤后刚刚恢复心跳的病人。秦工依旧端坐在电脑前,花白的头发在屏幕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