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色仍是沉郁的墨蓝。林晚晚只合眼不到两小时,便被设定好的尖锐闹钟惊醒。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但意识却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就强行挣脱了混沌。
她迅速起身,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底是浓重的青黑和密布的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寒刃,锐利而清醒。
她首先打开手机,查看夜间可能错过的信息。一条是省医院护工发来的简短汇报:“阿姨夜里平稳,血压正常,未醒。林叔守到凌晨三点才被我劝去休息。” 一条是父亲发来的:“晚晚,你妈这边有我,你放心厂里。自己注意身体。” 还有一条,是赵师傅凌晨四点半发的:“林厂长,外接时钟模式连续运行八小时,定位漂移基本解决,未出现死机。但主控板整体温度又升高一度,已接近安全阈值上限。另,夜班手工组产出三十一片,良品率四成一。”
母亲暂时平稳,设备隐患仍在但可控,手工产出艰难爬升。好消息和坏消息依旧交织。
林晚晚快速回复了护工和父亲,然后给赵师傅拨去电话。
“赵师傅,温度接近上限,还能坚持多久?有没有进一步强化散热的办法?” 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苏州师傅说,短期再跑个十几二十小时可能还行,但长期风险很大。我们已经在主控箱外加了四个大功率风扇,效果有限。他在考虑能不能给那个替换的电源模块单独加个小散热片,但空间太挤,操作要非常小心,而且未必能降多少。” 赵师傅的声音透着熬夜后的干涩和焦虑。
“让他评估风险,如果可行,尽快做。另外,计算一下,在当前这种极限散热条件下,设备每天最多能安全运行多少小时?分几个批次?” 林晚晚的大脑飞快运转,“手工组那边,良品率还能不能提升?效率呢?”
“设备……如果温度控不住,可能只能跑十六小时,分两班,每班八小时中间强制冷却四小时。手工组……” 赵师傅顿了顿,“四成一的良品率,差不多到极限了,除非有更精细的辅助工具或者更熟练的工人。效率也很难再快,大家眼睛和手都到极限了。”
林晚晚心算着:设备极限日产按一百六十片计(考虑停机、校准、可能的故障),手工极限日产按六十片计(考虑人员轮换和疲劳),总计二百二十片。十天,理论上能产出两千二百片,但良品率……设备按目前测试的百分之九十算(乐观),手工按百分之四十算,最终合格品大约在一千三百片左右,远超五百片需求。但这是最理想状态,没有考虑设备中途彻底罢工、手工组持续高强度下的质量波动、以及后续组装测试环节的损耗。
现实,必然比理想骨感得多。
“我明白了。赵师傅,你们辛苦了。设备散热方案尽快定,手工组安排轮休,不能把人累垮。我今天会重点解决资金问题,争取为后续可能需要的设备维修或替换做准备。” 林晚晚沉声道。
挂了电话,她拿起昨夜陆时渊寄来的那张剪报,又仔细看了一遍。《探索知识产权质押融资新路径》——这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能快速撬动银行资金的杠杆。永星厂的第八号方案发明专利正在公示,虽然尚未最终授权,但技术价值已经得到宏科初步认可,这就是质押的“标的”。
但操作起来绝非易事。银行对专利价值的评估极为谨慎,流程也不会短。而且,永星厂目前的财务状况和涉诉(设备破坏案)风险,都可能成为障碍。
她需要专业的帮助。她想起上次为“过桥贷款”接触过的市科技局那位副主任,或许可以通过他,了解知识产权质押试点的具体承办银行和政策细节,甚至引荐合适的评估机构或律师。
另外,王经理那边,必须立刻压制。林建国应该已经去发通告了,但光有通告不够,必须拿出实质性的反制措施。
她快速吃完几片干面包,喝光杯子里剩余的凉水,换上昨晚那套已经有些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将头发重新梳理整齐,涂了点口红掩盖过分苍白的唇色。镜中的形象,虽然难掩憔悴,但那份属于管理者的沉着和锐气,重新回到了她的眼中。
早上七点半,她准时出现在办公室。林建国已经在了,眼圈发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通告已经贴出去了,也发到了各部门邮箱。” 林建国将一份打印件递给林晚晚,“财务主管老吴和仓库主管老孙我都私下谈过了,他们表态会按制度办事,但也透露出压力很大,王经理那边催得很紧,尤其是那笔采购款。”
林晚晚接过通告扫了一眼,措辞严谨,强调了在厂长外出期间,副厂长林建国代行职权,任何重大事项需经其审核并报厂长最终批准。“做得很好。”她点点头,“王经理今天有什么动静?”
“一早就来了,在办公室打电话,声音挺大,好像是在跟什么人抱怨资金被卡、管理混乱什么的。” 林建国压低声音,“我听到他提了刘总的名字。”
“让他抱怨。” 林晚晚冷笑,“建国哥,你立刻以厂办名义,向所有供应商和客户发出一份正式函件,申明永星电子目前的唯一合法签字人是我林晚晚,任何未经我本人或我书面授权的林建国副厂长确认的合同、协议、付款指令,永星电子一律不予承认,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同时,附上工商登记和我的身份证复印件。要快,今天下班前必须全部发出,挂号信或传真。”
这是要彻底斩断王经理利用职权私下操作的可能,将他可能伸向外界的手,公开砍断!虽然可能会引起一些合作方的疑惑,但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杜绝一切风险。
林建国眼神一凛:“明白!我马上去办!”
林建国离开后,林晚晚拿起电话,拨通了市科技局那位副主任的座机。她先是诚恳感谢了之前对方对永星厂“过桥贷款”申请的初步关注(尽管被卡),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永星厂近期在核心技术上的突破和获得的国际客户认可,并顺势请教关于“知识产权质押融资”试点的具体情况,表示永星厂拥有的创新专利或许符合政策扶持方向,希望能获得一些指导。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既展示了企业的技术实力和潜力,又表达了遵循政策、规范操作的意愿。那位副主任的态度比上次客气了些,或许也听说了宏科审核的一些风声,他简单介绍了试点是由市知识产权局牵头,联合几家指定银行开展,并给了她一个知识产权局具体科室的联系方式,让她可以去详细咨询。
虽然只是指了条路,但已经是宝贵的进展。林晚晚道谢后,立刻按照提供的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位科长,听她说明来意和专利情况后,语气还算耐心,告知了需要准备的基本材料清单(专利证书或受理通知书、企业资质、财务报表、专利价值评估报告等),以及目前参与试点的两家银行名称。但他也委婉提醒,评估过程严格,银行放款谨慎,尤其对企业当前的经营状况和负债情况会重点审核。
这在意料之中。林晚晚记下要点,再次道谢。放下电话,她看着笔记本上列出的长长清单,眉头紧锁。专利价值评估需要找有资质的第三方机构,又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和时间。财务报表……永星厂目前的报表恐怕很难看。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相对正规的融资渠道了,必须尝试。
她正凝神思考,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没等她回应,门就被推开,王经理沉着脸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文件。
“林厂长,回来了?家里的事处理好了?” 王经理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眼神带着审视。
“劳王经理挂心,暂时处理好了。” 林晚晚放下笔,抬眼看他,“王经理有事?”
“有几笔紧急的款项需要支付。” 王经理将文件放在她桌上,“一笔是鑫材料那批特种添加剂的预付款,合同补充协议你上次没签,但货已经催了好几次了,再不付,人家真要断供了,试产用什么?还有几笔是这个月到期的零星应付款和税费。财务那边说没钱,可这些不付,厂子立马就转不动了。”
他一副“为厂子着想”的公事公办模样,但句句都在施压,尤其点出“试产”这个要害。
林晚晚拿起那几份文件,快速浏览。鑫材料的协议依旧是那份提高预付款比例的“优惠”条款。其他几笔款项数额不大,但确实紧迫。
“鑫材料的协议,我上次已经说过了,在找到稳定替代渠道前,不宜仓促提高预付比例,增加资金风险。” 林晚晚语气平静,“至于其他应付款和税费,财务会按优先级和资金状况安排支付。王经理放心,该付的钱,一分不会少,但每一分钱,也必须花在刀刃上。”
“刀刃上?” 王经理脸色一沉,“林厂长,现在试产就是最紧要的刀刃!没有材料,你设备修好了印空气吗?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对刘总有顾虑,但不能因为个人意气,耽误厂子的大事!刘总那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优惠条件,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要卡着不放,你到底想不想让永星厂活下去?”
他开始扣帽子,将技术决策和资金问题,扭曲成个人恩怨和意气用事。
林晚晚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王经理,话重了。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基于永星厂的长远利益。引进刘总的资金或资源,如果条件合理,我们欢迎。但如果是像这份协议一样,以牺牲我们资金安全和未来议价能力为代价,那这样的‘优惠’,不要也罢。至于试产材料,”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经理,“我记得,之前断供的,也是这家鑫材料吧?怎么突然又能供货了?还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王经理不觉得,这里面有点太巧了吗?”
王经理被她问得一滞,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强辩道:“商场上的事,本来就是瞬息万变!刘总出面协调,对方给面子,这有什么奇怪?林厂长,你不要总是疑神疑鬼,把人都往坏处想!”
“是不是疑神疑鬼,时间会证明。” 林晚晚不再跟他纠缠,将文件推回去,“这几笔款项,我会让财务根据实际情况处理。王经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开始工作了。”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王经理脸色铁青,盯着林晚晚看了几秒,最终冷哼一声,抓起文件,转身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在走廊里回荡。林晚晚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与王经理的正面冲突,已经无法避免,而且只会越来越激烈。刘总在背后,不知道还准备了多少招数。
她必须更快。
她重新拿起电话,这次打给了林建国的一位律师朋友,咨询知识产权质押融资可能涉及的法律问题和风险评估。同时,她让赵师傅将第八号方案的专利受理通知书、技术说明、以及宏科试产邀请等材料整理出来,准备用于融资申请。
资金,技术,内部斗争……三条战线,同时告急。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厂区的建筑和道路上,带来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