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冰火之间(1 / 1)

火车在深夜的暴雨中,晚点近三个小时,终于蹒跚着驶入老家省城的车站。站台上灯光昏黄,人影稀疏,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斜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林晚晚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车站。凌晨的省城街头,雨幕茫茫,只有几辆趴活儿的破旧出租车亮着昏暗的顶灯。她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前和脖颈,却感觉不到多少寒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跳动着。

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县医院的名字。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她苍白失魂、却透着一种异样紧绷神情的脸,没多问,踩下了油门。

车子在湿滑空旷的街道上疾驰,雨刮器疯狂摆动,刮开一片又一片混沌的视野。窗外飞速后退的、被雨水扭曲的霓虹和建筑,在林晚晚眼中只剩下模糊的光斑。所有感官似乎都向内收缩,只余下对医院病房的想象,以及耳边反复回响的、苏州传来的那句“板子点亮了”。

两个极端的消息,如同冰与火,在她体内激烈冲撞。一边是母亲病危带来的、近乎灭顶的恐惧与自责;另一边是绝境中突然闪现的、微弱却真实的技术希望。冰火交织,煎熬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在极度的疲惫中,保持着一种病态的清醒。

她拿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勉强擦干,发现有几条未读短信。一条是林建国在登机前发的:“晚晚,已上飞机,板子随身,师傅同行,约凌晨四点抵深。勿念,保重。” 时间显示是三小时前。

另一条是赵师傅发的,时间更早些:“林厂长,宏科张经理回邮件了,说已收到报告,理解设备突发问题,同意将首批样品提交时间顺延至两周后(比我们申请的一周多了些),但再次强调良品率要求不变。另,王经理下午又去财务室,似乎对暂缓那笔采购款很不满。”

两条信息,一喜一忧。苏州主板正在归途,宏科给了更多喘息时间,但王经理的步步紧逼也昭然若揭。

林晚晚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快速回复赵师傅:“收到。继续按计划推进手工方案,主板预计明早到厂,立刻组织装机测试。王经理那边,一切按制度,无需理会。有异常随时联系。”

回复完,她关闭手机,重新靠回座椅,闭上眼睛。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主板到了之后如何最快验证?手工流水线如何与可能的设备复产衔接?两周时间,要产出五百片符合高良品率要求的样品,依然是巨大的挑战。还有资金……母亲的医疗费,永星厂的运营资金……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出租车终于在医院门口停下。付钱,下车,冲进急诊大楼。凌晨的医院大厅空旷而寂静,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冰冷而压抑。

问询台后值班的护士睡眼惺忪,听了林晚晚颤抖的询问,翻了翻登记本:“林秀兰?脑溢血那个?在住院部三楼神经内科,306病房。”

林晚晚道了声谢,几乎是跑着冲向楼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清晰,也格外慌乱。

三楼,神经内科。走廊里灯光昏暗,长椅上零星躺着蜷缩的陪护家属,发出沉沉的鼾声。306病房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微弱的灯光。

林晚晚停在门口,手扶在冰凉的门框上,竟有些不敢推开。她害怕看到母亲昏迷不醒的样子,害怕看到父亲憔悴无助的神情。

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里有三张床,靠窗的那张床边,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是父亲。他正低着头,握着一只插着输液管、苍白浮肿的手,那是母亲的手。

听到开门声,父亲缓缓转过头。看到是林晚晚,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爸……”林晚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哽在喉咙里。她快步走过去,目光落在病床上。

母亲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没有血色的蜡黄,嘴唇干裂,鼻孔里插着氧气管,额头和手臂上贴着监测仪的电极片。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着起伏的波形和数字。曾经温暖鲜活、会絮絮叨叨叮嘱她的母亲,此刻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蜡像。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林晚晚的心脏,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一步,扶住床尾的铁栏杆,指甲深深掐进冰冷的铁管里。

“妈……”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碰母亲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怕惊扰了什么。

“你妈她……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醒。”父亲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医生说,出血量不小,压迫了神经,能保住命……就算万幸了。以后……以后能不能醒,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难说。”

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林晚晚心上。脑溢血的后遗症,她多少知道一些,瘫痪、失语、痴呆……任何一种,对母亲,对父亲,对这个家,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但她用力咬住下唇,没让自己哭出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松开紧握栏杆的手,走到父亲身边,扶着他重新坐下。“爸,您别急,我回来了。县医院条件有限,我们得想办法转院,去省城,或者更好的医院。”她一边说,一边快速观察着母亲的状态和周围的医疗设备,“主治医生是哪位?有没有说具体的治疗方案?费用方面……”

父亲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主治是刘主任,今天早上来看过,说现在主要是保守治疗,控制血压,防止再出血,用些营养神经的药……费用……押金交了些,但后续……医生说要用好药,还要做康复,花钱少不了……”

钱。又是钱。永星厂的资金链,母亲的医疗费……两座大山,同时压了下来。

林晚晚感到一阵眩晕,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快速记录下关键信息:主治医生姓名、当前用药、下一步可能的治疗方案。然后,她开始翻找通讯录。重生以来积累的人脉,在这一刻显得尤为重要。她记得,省城有一位颇有名望的神经内科专家,是父亲早年一位老战友的儿子,或许可以联系上。

“爸,您先在这里陪着妈,我去找值班医生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再想办法联系更好的医院和专家。”林晚晚的声音恢复了镇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钱的事您别操心,我来想办法。您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千万别垮了。”

父亲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担忧,有依赖,也有一丝陌生的惊异。女儿似乎比他记忆中更加坚毅,更加……有主见了。

林晚晚安抚好父亲,又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母亲,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狠狠压回心底。然后,她转身,大步走出病房,背影挺直,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崩溃的人不是她。

走廊里,她找到值班医生办公室,详细询问了母亲的病情和县医院的治疗能力。不出所料,县医院在重症脑出血的后续治疗和康复方面,设备和经验都有限。转院,势在必行。

她走到相对安静的楼梯间,开始打电话。先是联系了父亲那位老战友的儿子,对方很客气,表示可以帮忙联系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看看,但床位紧张,需要尽快确定。接着,她又打给深圳的财务主管,询问账上还有多少可以紧急调用的现金——不包括运营必需和应付货款的部分。

财务主管的声音很为难:“林厂长,账上……能动的,真的不多了。苏州那边花了七千,这个月的工资和到期应付款还没着落……最多……最多能凑出两万块应急。”

两万块,对于脑出血的治疗和后续康复,无疑是杯水车薪。但这是目前能拿出的极限了。

“先转一万到我个人账户,急用。另外一万,留在账上,没有我的签字,任何人不得动用,尤其是王经理那边的采购款。”林晚晚果断下令,“另外,继续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其他短期融资的可能,利息高一点也可以考虑,但必须合法合规。”

安排好资金,她又联系了省城那位专家介绍的中间人,约好明天上午带病历资料过去面谈。一切都在争分夺秒。

做完这些,天色已经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透进灰白的光。林晚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胃部因饥饿和紧张而隐隐作痛。

她拿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却发现电池已经耗尽,自动关机了。

也好。暂时隔绝一下深圳那边的信息轰炸,让她能集中精力处理眼前最迫切的危机。

她回到病房,父亲趴在床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母亲依旧安静地躺着,监护仪的滴答声规律而冷漠。

林晚晚在旁边的空床上坐下,握住母亲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手心冰凉,她用自己的双手轻轻捂着,试图传递一点温度。

冰火之间,她必须找到平衡。母亲的命要救,永星厂也不能倒。

她低头,看着母亲苍老而安详(或者说无知无觉)的睡颜,眼底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认输的火焰。

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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