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纸薄薄一张，捏在手里却仿佛有千钧重。林晚晚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住那几行简短却触目惊心的字迹：
五个字，像五把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瞬间夺走了呼吸。母亲……病危？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在信里絮絮叨叨让她注意身体、寄来火辣辣辣椒酱的母亲？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门卫小心翼翼询问的声音。眼前办公室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只有那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林厂长？林厂长？您没事吧？”门卫的声音终于穿透耳鸣，带着担忧。
林晚晚猛地回过神，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惶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决绝。不能乱，现在绝对不能乱！
“我没事。”她的声音出奇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的冷静，“谢谢。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门卫连忙点头：“明白，明白。” 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晨光似乎都失去了温度。
母亲病危……她必须立刻回去。可是……永星厂怎么办？苏州的维修正在关键时刻，车间的攻关刚刚看到一丝曙光，宏科的报告亟待提交，王经理虎视眈眈，资金链濒临断裂……她若此时离开，无异于将好不容易稳住些许的局面，亲手推向未知的深渊。
忠孝难两全。这一刻，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词背后血淋淋的重量。
回去，可能错过拯救永星厂的最后机会。不回去……她不敢想象后果。
巨大的压力和撕扯般的痛苦，几乎让她崩溃。她扶着桌沿，指甲深深抠进木纹里，指节发白。
不。不能这样。一定有办法。
她猛地直起身，拿起电话，先拨通了家里的长途。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父亲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爸，是我，晚晚。妈怎么样了？什么病？”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心绪。
父亲在电话那头哽咽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说：“你妈……前天晚上突然晕倒，送到县医院，说是……说是脑溢血，挺严重的，半边身子不能动了，现在还在昏迷……医生说，要看接下来几天……晚晚，你……你能回来吗？”
脑溢血！昏迷！林晚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爸，您别急，我马上安排回去。”她快速说道，“县医院条件有限，我看看能不能联系市里或者省城的医院，想办法转院。钱的事您别操心。我……我尽快赶回来。”
挂断电话，她深吸几口气，强行将汹涌的情绪压到心底最深处。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眼前的一切，然后赶回去。
她首先给林建国打电话。苏州那边必须有个明确的结果，她才能决定下一步。
电话接通，林建国的声音听起来比昨晚更加沙哑，但透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晚晚，那个dc-dc模块，师傅找到了一个参数接近的拆机件，但引脚定义不一样，需要飞线改造，风险很大。他现在正在尝试。外围元件已经换得差不多了。估计……最快今天下午能出结果，成不成，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今天下午！林晚晚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早上七点半。
“建国哥，我这边……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妈病重，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苏州的事，全权交给你。无论结果如何，下午三点前，务必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如果修好了，立刻带上板子，用最快的方式返回深圳，路上注意安全。如果……如果失败了，也立刻告诉我，然后你也马上回来，厂里需要你。”
电话那头的林建国显然被这个消息震住了，沉默了好几秒，才沉声道：“晚晚，你放心回去看婶子，苏州这边交给我。路上小心，保持联系。”
安排好苏州，林晚晚立刻召集赵师傅（被从医务室强行叫回）、销售老陈、财务主管等几个最核心的骨干，开了个紧急短会。她没有透露母亲病危的详情，只说是老家有急事必须立刻回去一趟，时间不定，短则两三天，长则不好说。
“我不在期间，厂里一切事务，由林建国副厂长全权负责。如果建国哥还没回来，暂时由赵师傅和陈经理共同主持日常工作，重大决策必须电话向我汇报。”她语速飞快，条理清晰，“技术攻关按既定方案继续推进，宏科的报告我已经起草好，建国哥或陈经理稍后以我的名义发给张经理。财务支出，超过五百元的，必须我电话确认。采购方面，尤其是王经理经手的新供应商，一律暂停。”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在，更需要大家团结一心，守住各自的岗位。对外，统一口径，就说我出差处理紧急业务。有任何异常情况，无论大小，第一时间联系我。”
众人脸色凝重，显然都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看到林晚晚虽然眼眶微红却异常镇定的神情，也都纷纷点头应承。
“林厂长，你放心去，厂里有我们。”赵师傅哑着嗓子，重重说道。
安排完厂里，林晚晚回到办公室，快速收拾了几件随身物品和重要文件。她犹豫了一下，拉开抽屉，拿出了那对银色袖扣，握在手心，冰凉的金属似乎带来一丝奇异的力量。她没有带上它们，而是又放了回去，锁好抽屉。
最后，她看了一眼桌上那份给宏科的报告，又快速浏览了一遍，做了两处细微修改，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放在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才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陆时渊所在部队的总机。这个号码，她几乎没怎么主动打过。
电话转接了几次，才终于听到他低沉而略显急促的声音：“是我。出什么事了？” 他似乎从她主动来电和这个时间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
“我妈病危，脑溢血，昏迷，在老家县医院。我必须立刻回去。”林晚晚言简意赅，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和脆弱，“厂里……苏州那边今天下午出结果，我安排了建国全权负责。但我……可能要离开几天。”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然后陆时渊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加沉凝，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保持通讯。老家那边，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用，我先回去看看情况。厂里……如果有急事，可能……”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他关注一个远在深圳的电子厂的死活？这似乎超出了他们之间那模糊而克制的联系。
“我会留意。”陆时渊打断了她未尽的话，仿佛明白她的顾虑，“你处理好家里的事。这边，有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保重。”
“你也是。”林晚晚轻轻说完，挂了电话。他的回应简洁至极，甚至没有一句安慰，但那句“我会留意”和“保重”，却像一块压舱石，让她在惊涛骇浪中，稍稍稳住了心神。
没有时间伤感或犹豫了。她提起简单的行李，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她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巨大压力的办公室，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厂区的晨光里，工人们已经开始陆续上班。看到她提着行李匆匆走向厂门，都投来诧异的目光。林晚晚目不斜视，步伐坚定。
坐上前一晚就让门卫帮忙叫好的出租车，直奔深圳火车站。她买了最快一班开往老家省城的硬座票，需要近二十个小时。
火车在晨光中缓缓驶离站台，深圳的高楼大厦逐渐后退。林晚晚靠窗坐着，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眼神却有些空洞。母亲的病容、父亲疲惫的声音、永星厂瘫痪的设备、苏州那块未知的主板、王经理阴鸷的眼神、宏科冰冷的协议条款……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翻滚，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她的神经。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因高度紧绷和巨大的忧惧而异常清醒。
她知道，这一次离开，不仅仅是空间的分离，更是将永星厂和自己，同时推向了更加莫测的风暴眼。
老家是亲情与责任的战场，深圳是事业与生存的战场。两边都是她无法割舍、必须守护的阵地。
而她，必须同时打赢这两场战争。
火车轰鸣，载着她驶向未知的远方。车窗上映出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眼底深处，那簇名为“不屈”的火焰，在风雨骤急的黑暗中，依旧顽强地燃烧着。
前路漫漫，风雨如晦。但她，已无路可退，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