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厂区角落的阴影,林晚晚已经回到了办公室。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陆时渊的气息,混合着风尘与药味,很快便被从窗户涌入的、带着机油和金属冷却剂味道的晨风冲散。
她走到办公桌前,指尖拂过他坐过的椅子靠背,冰凉。昨夜那短暂的、沉默的守护,像一场不合时宜却足够真实的梦。梦醒了,现实的硝烟依旧浓烈刺鼻。
她没有时间沉湎。拉开抽屉,拿出昨夜睡前脑海里成型的行动计划草稿,摊开,又添上了几条刚刚在走回办公室路上想到的细节。然后,她拿起内线电话。
“建国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立刻。”
几分钟后,林建国带着一身晨露的湿气和熬夜后的憔悴出现在门口。“晚晚?”
“两件事。”林晚晚没有废话,语速快而清晰,“第一,昨天让你找的,懂新兴金融产品、可靠的人,有眉目了吗?”
“有。”林建国精神一振,压低声音,“我托了我大学时的一个师兄,他现在在深圳发展银行信贷部,算是中层。他私下跟我说,他们行里最近确实在内部吹风,提到证监会和深交所可能在年底前推动一个‘可转换企业债券’的试点,具体细则还没出来,但听说对发行企业的资质要求很高,主要是面向有技术前景、但暂时遇到资金瓶颈的创新型中小企业。算是政策扶持的一种新尝试。”
可转换企业债券!林晚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对,就是这个!比她模糊记忆中的“可转换债券”更具体,指向性更强!政策扶持,面向技术型中小企业……永星厂的条件,至少在技术前景和创新性上,完全吻合!
“你这个师兄,能进一步接触吗?我们需要最准确的信息,甚至……争取成为试点候选企业的可能。”林晚晚目光灼灼。
林建国有些为难:“他位置不算核心,更详细的内部消息,还有争取资格……恐怕没那么容易。而且,他对这件事也很谨慎,再三嘱咐我保密。”
“我明白。”林晚晚点头,“先维持这条线,尽可能获取更多信息。同时,建国哥,你整理一份我们永星厂的材料,突出我们的技术引进、研发投入、当前取得的突破(用概括性语言,不提具体数据),以及面临的短期资金压力和对未来市场的规划。要专业,要有说服力,但也要注意保密尺度。准备好,随时可能需要。”
“好!”林建国记下,“第二件事呢?”
“第二,”林晚晚眼神转冷,“孙副主管留下的空缺,不能悬着。你从技术部挑一个踏实、懂生产流程、嘴巴严的骨干,今天就走马上任,暂代副主管职责。告诉王经理,这是为了保证审核前生产稳定过渡的权宜之计,等审核结束再正式定岗或招聘。”
这是要彻底堵死王经理安插人手的可能,并且将生产环节牢牢抓在自己人手里。林建国立刻领会:“技术部的小张不错,年轻肯干,对设备也熟,就是资历浅点。”
“资历不是问题,能力和忠诚最重要。就他了。你去安排,同时盯紧生产线,任何异常情况,直接报给我。”林晚晚顿了顿,“另外,让赵师傅那边加快替代材料到手后的实验进度,我要在三天内看到针对那百分之八失效问题的具体改进方案,哪怕只是方向性的。宏科审核用的展示样品,用库存原材料加紧制备,同步进行ess极限筛选,我要百分之百的合格率,一片都不能出错!”
指令一条条下达,清晰果断,带着破釜沉舟的紧迫感。林建国领命而去,步伐比来时匆忙,却也多了几分目标明确的干劲。
办公室重新恢复寂静。林晚晚坐回椅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金融方案有了确切的线索,是曙光,但前路依然险峻。技术攻关进入最后的精细打磨阶段,容错率极低。而内部,王经理和刘总绝不会坐视她稳住阵脚。
果然,上午十点左右,王经理的内线电话打了过来,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晚晚啊,来我办公室一趟,关于宏科审核的接待方案,有些细节需要跟你敲定一下。”
林晚晚眼神微凝。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拿起笔记本,步伐平稳地走向王经理办公室。
推开门,王经理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泡茶,热气袅袅。见到她,热情地招手:“快坐快坐。尝尝这新到的龙井。” 他亲手倒了一杯,推过来。
林晚晚道谢坐下,没有碰那杯茶。
王经理也不在意,笑眯眯地开口:“晚晚啊,宏科审核是头等大事,关系到厂子的未来。接待方面,一定要体现出我们永星厂的诚意和实力。我考虑了一下,审核当天,除了你负责技术讲解,是不是也请刘总那边派个代表过来?刘总人脉广,场面上的经验也丰富,有他在,更能体现我们对这次审核的重视,也能帮着应对一些突发情况嘛。”
请刘总的人参与核心客户审核?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将永星厂的技术底牌和谈判姿态直接暴露给觊觎者!
林晚晚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经理考虑得周到。不过,宏科这次派来的是资深工程师和采购代表,更看重的是技术细节和产品质量本身。刘总那边的人如果不熟悉我们的具体技术,恐怕反而容易造成沟通上的隔阂。我觉得,还是由我们厂技术和管理团队全程对接,更显专业和诚意。至于场面上的事,有王经理您坐镇,足够了。”
她的话绵里藏针,既拒绝了刘总的介入,又把王经理抬到了“坐镇”的位置,让他一时难以反驳。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沉吟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晚晚,你也知道,刘总对我们厂一直很关心,也寄予厚望。他的‘产业联盟’构想,如果能有宏科这样的标杆客户加入,那影响力就完全不同了。这次审核,也是个让刘总更深入了解我们实力的机会嘛。”
他终于图穷匕见。是想借审核之机,向刘总展示永星厂的“价值”,以便在后续的“联盟”谈判中攫取更多筹码,甚至可能想借刘总之手,在审核环节施加某种影响?
林晚晚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着王经理,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王经理,宏科的审核,关系到永星厂能否凭借自身技术实力,真正打入高端市场。这是永星厂独立发展的关键一步。我相信,只有我们凭借过硬的产品自己走进去,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和长久的合作。借别人的势,或许能得一时便利,但根基不稳,终非长久之计。刘总的‘联盟’构想或许宏大,但永星厂现在最需要的,是专注地打好眼前这一仗。您说呢?”
她的话已经说得非常直白,几乎是当面拒绝了王经理试图将永星厂与刘总捆绑的意图,并且明确指出了两种发展路径的根本分歧。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审视着林晚晚,良久,才缓缓道:“晚晚,你很有想法,也很有冲劲。但做企业,不能太理想化,也不能太……独断。有时候,借力打力,合作共赢,才是王道。刘总那边,资源和人脉,都是我们目前急需的。你坚持技术攻关,我不反对,但厂子的生存和发展,是第一位。如果因为你的坚持,导致审核出现纰漏,或者资金链断裂,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这是赤裸裸的施压和威胁了。将“独断”的帽子扣下来,用“责任”来威慑。
林晚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王经理,我是厂长,技术攻坚和应对审核是我的职责所在。至于责任,我自然清楚。正因为我清楚,我才更要坚持走对的路。永星厂引进生产线、投入研发,不是为了成为某个资本故事里的配角,而是为了做出真正有竞争力的产品,在市场里立足。资金的问题,我正在解决。审核的成败,我和我的团队会用结果来证明。至于刘总那边的‘资源’……”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如果真是共赢,我们欢迎。但如果是以丧失自主权为代价,那这样的‘资源’,不要也罢。”
办公室里空气凝固,剑拔弩张。
王经理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盯着林晚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曾经以为可以掌控的年轻女人。她不再是那个凭着些许机敏和运气引进生产线的“福将”,而是一个有着清晰理念、强硬手腕和不肯妥协意志的对手。
“好,好。”王经理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挥了挥手,“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审核的事,就全权交给你负责。我等着看结果。”
“不会让您失望的。”林晚晚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背影挺直,步伐稳健。
门在她身后关上。王经理盯着那扇门,眼神阴鸷。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刘总,是我。那丫头……油盐不进。审核的事,她拒绝我们的人参与……对,态度很强硬。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自己闯了……嗯,我明白,资金链那边,我再催一催财务……生产线那边,孙副主管走了,她立刻安插了自己人,手脚很快……好,我知道了,那就按第二套方案……”
电话挂断。王经理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林晚晚的强硬出乎他的意料,但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价值”和“威胁”。如果不能将她纳入掌控,那么……或许,让她在审核中“自然”地失败,然后由他和刘总来收拾残局,接收“遗产”,会是更“划算”的选择?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
与此同时,林晚晚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后背微微靠在门板上,才允许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刚才的交锋,虽然表面上她寸步不让,但消耗的心神和承受的压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王经理已经彻底站到了对立面,甚至可能和刘总有了更紧密的谋划。她几乎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几天,直到审核结束,暗处的绊子只会更多,更阴险。
但她的眼神却愈发清明锐利。
局已布下,各方落子。资本的觊觎,内部的掣肘,技术的险峰,客户的考验……如同一个巨大的、危机四伏的棋盘。
而她手中,唯有那把经过无数次淬火、刚刚显露出“百分之九十二”锋芒的“刃”,以及一份尚在迷雾中的金融方案线索,还有……昨夜那短暂却真实存在的、无声的支持所赋予的、更深沉的力量。
她走到窗边,望向厂区。工人们在忙碌,新生产线在轰鸣,实验室的灯光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