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在忙碌中飞快旋转。林晚晚很快适应了贸易公司的节奏。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商业知识——从辨认各类票据的真伪，到与银行职员打交道的话术，再到从零碎的合同文件中拼凑出公司的业务脉络。
王经理对她的满意几乎写在脸上。这个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的北方姑娘，不仅账目做得清晰，偶尔提出的建议也往往能切中要害。比如，她建议将常用的供应商信息用卡片登记，比翻厚厚的笔记本效率高得多；又比如，她发现一笔重复支付的小额运费，及时追了回来，虽然钱不多，却避免了公司损失。
“晚晚，下午跟我去趟证券交易所。”一天中午，王经理忽然吩咐道。
证券交易所？林晚晚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她计划中迟早要接触的地方，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好的，王经理。”她压下心中的波澜，面色平静地应下。
下午，王经理开着公司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载着她前往位于红岭中路的深圳证券交易所。车子驶入那片区域，一种与公司办公室、与福田村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亢奋与焦灼。交易所大门外，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穿着各异，但眼神却出奇地一致——紧紧盯着门口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红绿数字的每一次跳动，都引发一阵或狂喜或哀叹的骚动。有人攥着厚厚的现金和身份证，拼命想往里挤；有人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面如死灰；还有人围着几个看似“消息灵通”的人，急切地打听着什么。
“疯了，都疯了。”王经理摇下车窗，点了支烟，看着窗外如同炼狱般的场景，喃喃道，“我们是来办股东卡变更的，不凑那个热闹。”
林晚晚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在财富幻梦中浮沉的人们，手心微微出汗。这就是90年代初的中国股市，原始、野蛮、充满机遇，也遍布陷阱。她清楚地知道，这里即将诞生无数一夜暴富的神话，也即将埋葬更多倾家荡产的赌徒。
她跟着王经理，几乎是挤着穿过人群，才进入相对安静的办事大厅。即使在这里，也能听到外面传来的阵阵声浪。
办完事出来，王经理看着依旧水泄不通的人群，摇了摇头，对林晚晚说：“看见没？这就是股市。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咱们做实业，还是得踏踏实实。”
林晚晚乖巧地点头，心里却翻腾不息。王经理的话没错，但对于拥有先知先觉的她来说，这里蕴藏的机遇，实在太过诱人。她空间里剩下的那些认购证，最终的归宿也必然是这里。
只是，时机和方式，必须慎之又慎。
回到公司，她发现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信。土黄色的信封，熟悉的刚劲字迹，落款是西南。
是陆时渊的回信！
她强忍着立刻拆开的冲动，将信小心地放进抽屉，直到下班回到出租屋，锁好门，才迫不及待地取出来。
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厚。除了信纸，还有几张新的照片。一张是他和几个同样穿着军装、晒得黝黑的战友的合影，背景是苍茫的群山和简陋的营房，他们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另一张，是夜晚的营地，深邃的墨蓝色天幕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无比的星子，一条朦胧的银河横贯天际，美得令人窒息。
林晚晚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张星空照片，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土地上的寂静与辽阔。她将照片小心放在枕边，才展开信纸。
林晚晚同志：
来信收悉。知你已在深圳找到工作，立足安稳，甚慰。初次步入社会，能得此机会，是你自身努力所致。工作繁杂，亦是学习之机，望你保持勤勉，多听多看，积累经验。
看到这里，林晚晚嘴角微微扬起。他总是这样，肯定她的努力，给予她最实际的鼓励。
你信中描述深圳景象，与我数年前所见已大不相同。时代浪潮，汹涌澎湃，你能身处其中，亲历其变，亦是幸事。然浪潮之下，暗流丛生，你孤身在外，与人交往，尤需谨慎，切莫轻信。
他再次提到了风险，语气比之前更加郑重。林晚晚能感受到那份跨越千山万水的关切，心里暖暖的。
随信附上几张照片。一张是与战友合影，皆是过命之交；另一张是此地夜空，虽无都市繁华，却有别样壮阔。你言“并肩前行”，此言甚好。你在特区学本领，我在边陲守国门，各尽其责，亦是同行。
另，近期边境确有不宁，小规模摩擦偶有发生。但请放心，我等时刻警惕，定保疆土无恙。此事不必告知伯父伯母，免其挂怀。
金银花已收到，谢谢。南方暑热，你亦需注意防暑。随信寄来些许此地特产野生菌干，煲汤时可放少许，味鲜，亦可增强体质。
盼你一切顺利，工作中若有难处，可来信言说。
陆时渊
于西南
信很长，絮絮地说了很多。分享了他的生活，他的战友，他守护的星空，也再次叮嘱她注意安全。他甚至提到了边境的摩擦，虽然轻描淡写，但那个“小规模摩擦偶有发生”，却让林晚晚的心揪了一下。她明白，真实的状况可能远比信中描述的严峻。
他将危险留给自己，将星空与宁静寄给她。
林晚晚将信纸按在胸口，久久无言。窗外是深圳喧嚣的夜，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而她的心，却仿佛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寂静的、星河璀璨的边境线上。
那种被人默默关心、牢牢记住的感觉，如同最温柔的铠甲，包裹住她独自在这座城市打拼的些许孤寂和不易。
她将菌干小心收好，决定明天就去买个小小的电炉和砂锅。然后，她铺开信纸，开始回信。
她写自己工作的细节，写王经理的严格与认可，写同事阿玲的友善，写深圳快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节奏。她也写了自己去证券交易所的见闻，写那片人性的浮世绘。
“……见众人为数字癫狂，方知脚踏实地之可贵。我自知根基浅薄，当以工作为基，先练内功。你于边境守土卫民，辛苦了。见星空照片，心向往之，亦知你处之艰苦。军干定会好好享用，你在外一切小心，盼捷报频传，亦盼平安。”
她没有提及自己内心关于股市的蠢蠢欲动，也没有诉说偶尔涌上的、对未知未来的惶恐。她只将积极、努力、安稳的一面呈现给他。或许，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希望自己在他眼中，始终是那个值得他肯定和记挂的、坚韧向上的林晚晚。
寄出回信，林晚晚坐在窗前，看着楼下城中村狭窄巷道里穿梭的人流和闪烁的霓虹招牌。
陆时渊的信，像一阵来自远山的清风，吹散了她因接触股市而泛起的些许浮躁。他提醒了她，根基的重要性。
财富的增值固然重要，但自身能力的提升，才是立身之本。
她拿起那本《会计基础》，就着台灯，再次沉浸进去。股市的风还在吹，但她知道，自己需要更坚实的船，和更精准的罗盘，才能安全地驶向那片充满诱惑也布满暗礁的财富之海。
而眼下，她首先要做的，是当好这个小小的出纳，在这片热土上，扎下更深的根。风中传来的讯号，她已接收，但扬帆起航，还需等待最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