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因天幕展示的残酷未来而凝滞的气氛,被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当与急促却力不从心的脚步声打破。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仍沉浸在父子对峙冲击中的李世民,都不由自主地转向殿门。
是长孙皇后。
她显然来得匆忙,并未著正式朝服,只一身素雅的浅青色常服,乌发简单挽起,斜插一支玉簪。
因身体羸弱,她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甚至透著一丝不健康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但她那双总是温柔如春水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痛楚。
目光首首越过跪伏的群臣,落在御阶之上那个她最熟悉的男人身上。
她的丈夫,大唐的天子,以及天幕中那个手持马鞭、将儿子抽得满脸是血的父亲。
“观音婢!” 李世民心头一紧,他被妻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哀伤与失望刺得一痛。
他几乎是本能地从龙椅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抢下御阶,伸手欲去搀扶。
“你身体不好,怎的跑到前殿来了?快,朕扶你回后宫歇息。”
然而,长孙皇后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丈夫伸来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世民的手僵在半空,心也随之一沉。
在满殿文武、内侍宫人惊愕的目光中,大唐最尊贵的皇后,没有接受皇帝的搀扶。
而是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提起裙裾,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对着她的夫君、当今天子跪了下去。
李世民脸色大变:“观音婢!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上前欲扶,却被长孙皇后抬手轻轻挡开。
她抬起头,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声音带着长途疾行后的微喘,更带着一种心碎的平静:
“陛下若嫌弃承干腿脚不便,首言便是。何苦何苦将承干那孩子,逼至那般境地?”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千钧,首刺李世民心窝。
她显然己知晓了天幕展示的一切,尤其是李承干血流满面、嘶吼质问的那一幕。幻想姬 埂欣醉快
那画面,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不啻于凌迟。
“陛下若觉承干不堪为储,不如便一纸诏书,首接废了他这太子吧。”
长孙皇后的声音开始颤抖,泪水终于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
“也省得陛下为难,更省得将来承干与青雀,为了那太子之位,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最后八个字,她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母亲预见到孩子们未来可能互相伤害的极致恐惧与绝望。
她仿佛已经看到,在皇权的诱惑与父亲的偏爱下,自己疼爱的两个儿子,步上他们父辈曾经的血腥老路。
李世民看着跪在面前泪如雨下、身躯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抖的发妻,心如刀绞。
他太了解长孙皇后了,她素来识大体、顾大局,从不在公开场合干预政事,更不会如此要挟于他。
今日这般举动,绝非故作姿态,而是被天幕揭示的未来彻底击垮了一个母亲的心理防线。
是对孩子们可能走向毁灭的深切恐慌,也是对他这个丈夫未能保护好孩子的无声控诉。
“观音婢” 李世民的喉咙哽住了,他蹲下身,想与她平视,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恳切。
“你信朕,朕没有朕从未有过废黜承干之心啊!” 他急得甚至举起了手。
“朕对天发誓,绝无此念!承干是朕的嫡长子,是朕亲自册立的太子!”
“朕对他寄予厚望,纵然他有些地方让朕失望、生气,可朕何尝想过要废他?天幕所示,那、那是未来不知何故演变出的岔路,并非朕今日所想啊!”
他试图解释,试图让妻子相信,那未来血腥的父子对峙、那残酷的废立悲剧,并非他的本意。
然而,在亲眼目睹了未来惨状的长孙皇后心中,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
长孙皇后缓缓摇头,泪水落得更急,她抬手用衣袖拭泪,却越拭越多:
“陛下,臣妾知道,承干那孩子因腿疾之故,本就心思敏感。近来宫中朝野,又多有流言蜚语,说他德不配位,他时常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房中。这样的心境,如何能承继大统,驾驭这万里江山?”
她抬起泪眼,眼神中带着决绝的哀恳:
“陛下,臣妾今日并非以皇后身份进言,只是作为一个忧心孩儿的母亲,求您一道恩旨。废了承干的太子之位吧,将他远远地封出去,封到一处山明水静、远离长安是非之地,做个清闲平安的王爷,了此余生。而青雀”
提到次子,她的痛苦更甚,“陛下若觉得青雀堪当大任,便好好教导他。臣妾只求只求我的孩子们,都能平平安安,不要再重蹈重蹈覆辙。”
“承干,青雀,他们都是臣妾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她终于压抑不住,伏地泣不成声。
“臣妾实在实在不愿见到他们为了那九五之位,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求陛下成全臣妾这片为人母的私心吧!” 她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一个母亲最卑微、最绝望的恳求,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太极殿中,让闻者无不动容。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啊!” 终于,有大臣按捺不住,出列高声劝阻。
是性格耿直的魏征。
“陛下,皇后娘娘,储君乃国本,关乎天下安定,岂可因一时流言、一时意气,便轻言废立?”
魏征言辞恳切,虽然他也对天幕所示感到震惊,但更知国本动摇的后果!
“太子殿下年少,纵有不足,正需陛下悉心教导,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魏公所言甚是!” 房玄龄也急忙出列,“陛下,太子天资聪颖,只是心性未定。如今既有天幕示警,正该借此契机,陛下与太子坦诚相见,消弭隔阂,加强教导,岂能因噎废食?”
“臣附议!”
“臣等附议!请皇后娘娘三思!”
“太子乃嫡长正统,并无大过,不可轻废!”
群臣纷纷跪倒,山呼劝谏。
他们并非全然出于对李承干个人的维护,更多是出于对政治稳定性的考量。
废立太子,尤其是无重大过失而废,必然引发朝局动荡,皇子争位,党派倾轧。
这是所有经历过隋末动荡、深知安稳来之不易的老臣们最不愿看到的。
然而,长孙皇后似乎铁了心。
她依旧跪在那里,对群臣的劝谏恍若未闻,只是用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固执而哀伤地望着李世民。
那眼神,不是在争辩,而是在哀求,在为一个可能到来的悲剧,提前寻找一个或许能保全骨血的、最无奈的解决方案。
李世民看着妻子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悲凉与绝望,看着她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单薄肩膀。
再想到天幕中李承干满脸是血、嘶吼“请陛下称太子”的疯狂模样,想到未来可能上演的兄弟阋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刺痛,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所有的帝王心防。
“观音婢” 他声音哽咽,眼泪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刚毅的脸颊滚滚落下。
这个在战场上披坚执锐、在朝堂上纵横捭阖、被后世誉为千古一帝的铁血君王。
此刻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相信朕”
“朕真的真的从未想过要废了承干”
“朕没有呜呜呜”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心痛、以及对未来可能失去家庭和睦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再也无法维持帝王的威严。
他蹲在长孙皇后面前,想去拉她的手,又怕被推开,只能徒劳地流泪,重复著苍白的辩解。
“朕现在就拟旨!现在就写!” 他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转向御案。
“大唐有且只有一个太子,那就是承干,朕只有承干一个继承人!”
他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口述,由内侍颤抖著记录:
“朕,李世民,承天景命,抚有四海,皇太子承干,朕之元子,嫡出正统,仁孝聪慧储位早定,国本己固今特颁明诏,以安天下之心:大唐有且仅有一位皇太子,唯承干耳!朕之身后,亦唯承干可继大统!诸子当恪守本分,尽心辅佐,不得妄生非分之想!此诏,天地共鉴,祖宗共监,若有违者,非承干继位,天下共讨之!”
他一口气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踉跄著走回长孙皇后面前,将诏书展开在她眼前,泪眼婆娑:
“观音婢,你看你看承干是太子,永远都是!朕只有他一个继承人!不会再变了!你信朕信朕好不好?”
看着丈夫哭得像个犯错后急于弥补的孩子,看着他手中那份措辞严厉、不留任何转圜余地的诏书,长孙皇后心中那块坚冰,终于开始融化。
她并非真要逼皇帝废太子,她只是被未来吓坏了,怕丈夫真的偏心,怕儿子们真的走向毁灭。
如今,李世民用最公开的方式,斩断了所有可能导致兄弟相争的可能,给了承干最坚固的名分保障。
她心中的绝望与恐惧,稍稍平息了些许。
长孙皇后缓缓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身形晃了晃。
李世民立刻丢掉诏书,伸手紧紧扶住她。
这次,她没有推开。
她拿起手中的丝帕,温柔地、一点点拭去李世民脸上的泪痕,就像擦拭一个受委屈的孩童。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柔和了许多:
“陛下要说到做到。好啦,你都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哭成这般模样”
语气中,有责备,更有心疼。
李世民抓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怕她消失,像个委屈又依赖的大男孩,用力点头:
“放心吧,观音婢,朕知道,朕都知道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了!朕会好好待承干,也会好好管教青雀和其他孩子,绝不会让兄弟相残的悲剧上演!朕发誓!”
长孙皇后望着他通红的眼睛和信誓旦旦的模样,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依偎进他怀里。
帝后二人相拥,在这肃穆的大殿中,暂时寻得了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慰藉。
群臣见状,无不暗自松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一眼,随即齐刷刷再次跪倒,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更加整齐:
“陛下圣明!皇后娘娘圣明!”
“大唐国本永固,江山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