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内比都,特别法庭。
上午九点,可容纳两百人的法庭旁听席座无虚席。前排是各国使领馆官员、国际组织代表和媒体记者,中后排则坐着缅甸政府官员、法律界人士以及一些身份模糊的观察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只有摄像机转动的轻微嗡鸣和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打破沉寂。
被告席上,塔昆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和缅甸传统纱笼,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身边坐着三名律师——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岁、头发银白、戴金丝眼镜的英国御用大律师约翰·卡特莱特,旁边是他的缅甸籍助理律师以及一位泰国籍的国际法专家。这个豪华律师团的阵容一公布,就引发了法律界的震动。
公诉席上,坐着缅甸国家检察院的三名检察官,以及作为特别顾问参与诉讼的周涛检察官和陈默参赞。按照中缅司法协助协议,中方可以派员以顾问身份参与在缅的诉讼程序,但不能直接出庭公诉。
法官席上,三位法官神情肃穆。主审法官吴丹瑞是缅甸最高法院的资深法官,以严谨和专业着称。
“现在开庭。”吴丹瑞法官敲响法槌,“本案编号2023-cr-1876,缅甸联邦共和国诉公民塔昆·索温涉嫌谋杀、劫持、毒品犯罪等二十七项罪名。同时,本庭将一并审理中华人民共和国提出的引渡请求。”
他看向公诉席:“公诉方,请陈述案件。”
缅甸国家检察院的资深检察官吴敏登起身,用缅语开始陈述:“尊敬的法庭,本案源于2023年7月26日发生在湄公河泰国段的特大暴力犯罪。十三名中国籍船员被残忍杀害,两艘中国货船被用于栽赃运输毒品。经过中缅两国警方联合调查,现已查明……”
陈述持续了四十分钟,概要介绍了案件背景、证据链和塔昆在犯罪网络中的核心作用。旁听席上不时响起低语,特别是当提到“塔昆亲自下达杀人指令”的录音证据时。
轮到被告律师发言。卡特莱特站起身,没有使用缅语,而是用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法庭的同声传译系统立即工作。
“法官阁下,首先我必须指出程序问题。”卡特莱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的当事人塔昆·索温先生是缅甸公民,被指控的犯罪行为发生在泰国水域,所谓的‘受害者’是中国公民。根据国际法中的‘属地管辖优先’原则,此案应由泰国行使管辖权,而非缅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公诉席:“其次,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提出的引渡请求,我必须提醒法庭:中国法律保留死刑,而缅甸已于1993年废除死刑。根据《联合国引渡示范条约》和缅甸《引渡法》第17条,如果引渡后犯罪嫌疑人可能面临死刑,被请求国可以拒绝引渡。这涉及到‘死刑犯不引渡’的国际法原则。”
周涛检察官在陈默耳边低语:“果然,他们第一招就打程序牌和死刑牌。”
陈默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吴敏登检察官起身反驳:“关于管辖权问题,犯罪行为虽然发生在泰国水域,但策划、准备、指挥均在缅甸境内完成。根据缅甸刑法第4条,缅甸对在其领土内策划并在境外实施的犯罪行为拥有管辖权。至于引渡请求中的死刑问题——”
他看向周涛。周涛举起一份文件,吴敏登接过:“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出具的正式司法保证书,承诺如果塔昆被引渡到中国受审,将不会判处或执行死刑。”
卡特莱特立刻回应:“司法保证书的法律效力存在争议。中国不是《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缔约国,其司法保证在国际法庭上的可信度存疑。更何况,此类保证书往往附带模糊条件,例如‘除非犯罪情节特别严重’——而公诉方恰恰在强调本案‘情节特别严重’。”
法庭辩论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旁听席上的各国外交官们神情专注,记者们快速记录,法律学者们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休庭十五分钟后,进入证据质证环节。
公诉方首先出示了坎拉提供的塔昆下令录音。当塔昆那阴冷的声音通过法庭音响系统传出——“给中国人一个血的教训”——时,旁听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卡特莱特的应对策略是攻击证据的合法性:“这份录音的来源可疑。证人坎拉是犯罪集团成员,为换取宽大处理而提供证据,其可信度存疑。录音的提取过程不符合国际刑事证据标准,没有第三方在场见证,存在篡改可能。”
周涛向吴敏登递过一份文件。吴敏登出示:“关于录音的真实性,中缅两国联合技术专家组已经出具鉴定报告,确认录音未经篡改,声纹匹配度达到982。鉴定专家组包括来自新加坡和德国的独立专家,全程录像。”
“即便如此,”卡特莱特不为所动,“录音内容模糊。‘给中国人一个血的教训’可以有多重解读,不能直接证明我的当事人策划了具体谋杀行为。”
接下来是岩吞的证言、资金流向记录、通讯数据分析……每一项核心证据,卡特莱特都从程序、来源、解释角度提出质疑。他的策略很明显:不在事实层面硬碰硬,而是通过攻击证据的合法性,在程序上制造障碍。
第一天的庭审在激烈交锋中结束。法官宣布休庭,次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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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内比都,中国驻缅甸大使馆。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杨洛、陆振华、周涛、陈默、孙伟等人围坐在一起,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厚厚的庭审记录和法律条文。
“卡特莱特果然难缠。”周涛揉着太阳穴,“他的策略很清晰:第一,质疑缅甸的管辖权;第二,利用‘死刑犯不引渡’原则;第三,攻击证据合法性;第四,把案件政治化——今天他多次暗示此案是‘政治迫害’,是中国借机干涉缅甸内政。”
陆振华看向陈默:“外交层面能做什么?”
“我们已经通过外交渠道向缅甸政府提交了三份照会。”陈默翻看着文件,“第一份重申案件严重性和中方关切;第二份提供中国司法改革的材料,强调司法公正;第三份则是……含蓄的提醒。”
“什么提醒?”孙伟问。
陈默压低声音:“提醒缅方,中国是缅甸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投资来源国,两国正在推进‘一带一路’合作项目。湄公河航道安全关系到这些项目的顺利实施。”
杨洛抬起头:“施压要有度。我们不能让外界认为中国在搞‘司法外交’,那正好落入对方把案件政治化的圈套。”
“所以是‘含蓄的提醒’。”陆振华理解道,“缅甸高层能听懂。关键是,他们内部意见也不统一。”
孙伟接话:“我通过联合调查组的渠道了解到,缅甸政府内部确实有分歧。司法部、外交部倾向于配合引渡,以维护中缅关系和国际形象;但国防部、内政部的一些官员担心,强行从勐腊军控制区抓人并引渡给中国,会激化与地方武装的矛盾。还有一股势力——”他顿了顿,“与塔昆集团有利益关联的势力,在暗中阻挠。”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杨洛站起身,走到缅甸地图前,“法庭上的辩论是明线,暗线是缅甸内部的利益博弈。塔昆二十年经营,渗透的不仅是黑道。我们要做的,是帮助缅甸国内的正义力量,压倒那些保护伞。”
他转向周涛和陈默:“法律团队继续完善证据链,特别是要补强那些卡特莱特攻击的薄弱环节。他要程序正义,我们就给他无懈可击的程序。”
“明白。”周涛点头,“我们已经联系了国内最顶尖的声纹鉴定、电子证据专家,正在准备补充鉴定报告。另外,我们建议让坎拉和岩吞出庭作证——虽然风险大,但直接证人的证言最有冲击力。”
“可以准备,但作为最后手段。”杨洛谨慎道,“要评估证人的安全和证言稳定性。”
他看向陆振华:“外交团队要加强与缅甸务实派官员的沟通,特别是那些真正想整顿国内法治环境的官员。我们可以承诺,案件结束后,在执法培训、技术装备、禁毒合作等方面提供更多支持。”
最后,杨洛对孙伟说:“你在缅甸前线,密切监控勐腊军的动向。塔昆被捕后,梭温的老虎山营地有什么反应?”
“异常安静。”孙伟皱眉,“太安静了,反而可疑。我们的人监测到,营地最近在加固工事,储备物资,但没有调动的迹象。感觉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法庭的结果。”杨洛判断,“如果引渡被拒,塔昆可能在缅甸受审,那他们还有运作空间;如果引渡通过,塔昆被送往中国,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
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窗外,内比都的夜空没有星光,厚重的云层低垂。
“这是一场法律战,也是政治战、心理战。”杨洛环视众人,“我们没有退路。十三条人命在看着我们,十三个家庭在等着我们,国际社会在关注我们。这一仗,必须赢。”
会议持续到凌晨。散会后,杨洛独自留在会议室,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女儿思洛发来的邮件,附件里是一幅画:画面上,一个警察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站在阳光下。画纸下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爸爸抓坏人,我和妈妈等你回家。”
杨洛看着那幅画,良久。
然后他关掉邮件,重新打开庭审记录,继续工作。
夜色深沉,而引渡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将在法庭、在外交场合、在缅北的深山、在人心深处,继续激烈地进行下去。
直到正义得到伸张的那一天。